天龙八部(旧版)
过了不久,乔峰慢慢的说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恶残暴、虐害汉人,但今日亲眼得见大宋官兵残杀契丹的老弱妇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从今而后,不再以契丹为耻,也不以大宋人为荣。”阿朱听他如此说,知他心中解开了这个结,很是欢喜,道:“我早说胡人中有好有坏,汉人中也有好有坏。胡人没汉人那样狡猾,只怕坏人还更少些呢。”乔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驰当年,道:“阿朱,我爹爹妈妈被这些汉人无辜害死,此仇是非报不可。”阿朱点了点头,心下隐隐感到害怕,乔峰轻描淡写的说“报仇”两字,阿朱知道这两个字中,将包含著无数的恶斗、鲜血和性命。
乔峰指著深谷道:“当年我妈妈给他们杀了,我爹爹痛不欲生,从那边的岩石之旁,跃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舍得我陪他丧生,又将我抛了上来,乔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爱我极深,是么?”阿朱眼中含泪,道:“是。”乔峰道:“这父母的血海大仇,岂可不报?我从前不知,竟尔认敌为友,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再不去杀了害我父母的正凶,乔某何颜生于天地之间。他们所说的那‘带头大哥’,到底是谁?那封写给汪帮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却将所署的名字撕下来吞入了肚里。这个“带头大哥”,显是尚在人世,否则他们就不必为他隐瞒了。”
他自问自答,步步推索,明知阿朱并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个人在身边听他说话,自然而然的减却不少烦恼。他又道:“这个带头大哥既能率领中土豪杰,自是个武功既高、声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上称汪帮主为‘剑髯老弟’,年纪至少也在六十开外,说不定已有七十多岁。这样一位人物,应当并不难找。恩,看过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帮的徐长老和马夫人、铁面判官单正。那个赵钱孙,自也知道是谁。智光和尚与赵钱孙,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帮凶,那当然是要杀的,这个他*的‘带头大哥’,哼,我……我要杀他全家,自老至少,鸡犬不留!”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道:“你杀了那老恶人一个,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是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
乔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云游、赵钱孙漂泊无定,要找这两个人甚是不易。阿朱,咱们找丐帮的徐长老去。”阿朱听到他说“咱们”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应与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当下两人折而向南,从山岭间绕过雁门关,来到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乔峰开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来。那店小二见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觉得稀奇,听得打“二十斤”酒,更是诧异,呆呆的瞧著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乔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惊,这才转身,口中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来洗澡吗?”阿朱笑道:“乔大爷,咱们去找徐长老,看来再走两日,便会给人发觉。一路打将过去、杀将过去,虽是好玩,就怕徐长老望风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乔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维我,一路打将过去,敌人越来越多,咱俩终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说有什么凶险,那也不见得。只是他们一个个的都望风而逃,可就难办了。”乔峰道:“依你说有什么法子?咱们白天歇店,黑夜赶道如何?”阿朱微笑道:“要他们认不出,那是容易不过。只是名满天下的乔大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装?”说到头来,还是“易容改装”这四个字。
乔峰笑道:“我不是汉人,这汉人的衣杉,本就不想穿了。阿朱,你说我改装作什么人的好?”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是改装成一个形貌寻常、身上无丝毫特异之处的江湖豪士。这种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见几百个,那就谁也不会来向你多瞧一眼了。”乔峰拍手道:“妙极,妙极!喝完了酒,咱们便来改装吧。”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当即动手,面粉、浆糊、毛笔、墨胶,各种各样物事一凑合,乔峰脸容上许多与众不同之处一一消失。阿朱再替他加上淡淡—撇胡子,乔峰一照镜子,连自己也不认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装,扮成一个中年汉子。阿朱笑道:“你外形是全然变了,但一说话、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乔峰道:“嗯,话要少说,酒须少喝。”这一路南行,他果然是极少开口说话,每餐饮酒,也不过两三斤,稍具意思而已。这一日来到晋南三甲镇,乔峰和阿朱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听得门外两个乞丐交谈,一个说道:“徐长老死得很惨,多半又是乔峰那恶贼下的毒手。”乔峰微微一惊,心道:“徐长老死了?”和阿朱对望了一眼,只听得另一名乞丐道:“后天在河南卫辉开吊,咱们丐帮的长老、兄弟们都去祭奠,总得商量个擒拿乔峰的法子才是。”头一个乞丐说了几句帮中的暗语,乔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说乔峰既和中原豪侠为敌,来势定是十分厉害,不可随便说话,真要被他的手下人听去了。
乔峰和阿朱吃完面后离了三甲镇,到得郊外,乔峰道:“咱们总得到卫辉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端倪。”阿朱道:“是啊,卫辉是定要去的。乔大爷,去吊祭徐长老的人,大都是你的旧部,你的举止之中,可别露出马脚来。”乔峰点头道:“我理会得。”当下折而东行,往卫辉而去。第二天来到卫辉,进得城来,只见满街满巷都是丐帮子弟。有的在酒楼中据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猪屠狗,更有的随街乞讨、强索硬要。乔峰心中难受,眼见号称江湖上第一大帮的丐帮今日戒律废弛,无复当年自己主掌帮务时的森严兴旺气象,势将为世人所轻。虽说丐帮与他已经是敌非友,然昔日自己多年心血,总是不免可惜。徐长老的灵位设于城西一座废冈之中,乔峰和阿朱买了些香镯纸钱、猪头三牲,随著旁人来到废园,在徐长老灵位前磕头。他见徐长老的灵牌上涂满了鲜血,那是丐帮的规矩,意思说死者是为人所害,本帮帮众须得为他报仇雪恨。只听得灵堂中人人痛骂乔峰,却不知他便在身旁。乔峰见在灵位旁守灵的郁是帮中首脑人物,不愿多耽,生怕给人瞧出破绽,当即辞了出来,和阿朱并肩而行,寻思:“徐长老既死,这世上知道带头大哥之人又少了一个。”忽然间见小巷尽头人影一闪,乃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女子,乔峰眼快,认出正是谭婆,心道:“妙极,她定是为祭徐长老而来,我正要找她。”只见跟著又是一个人闪了过去,也是轻功极佳,却是赵钱孙。乔峰一怔:“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古怪?”他知这两人本是师兄妹,情冤牵缠,至今未解,心道:“二人都已六七十岁年纪,难道还在干什么幽会偷情之事?”他本来不喜多管闲事,但想赵钱孙和谭公、谭婆都知道“带头大哥”是谁,若是能抓到他们一些把柄,说不定便可乘机逼迫他们吐露真相,当下在阿朱耳边道:“你在客店中等我。”
阿朱点了点头,乔峰立即向赵钱孙的去路追去。但见他东边墙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藏,行踪诡秘,出了东门。乔峰远远跟随,始终没给他发现,遥见他奔到洛河之旁,弯身钻入了一艘乌篷船中,乔峰提气疾行,几个起落,便已赶到船旁,轻轻一纵,跃上船篷,将耳朵贴在篷上倾听。只听得谭婆道:“师哥,你我都是这大把年纪了,小时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旧事,更有何用?”赵钱孙道:“我这一生是为你毁了。我约你出来非为别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从前那几首歌儿。”谭婆道:“唉,你这人总是痴得可笑。我当家的来到卫辉又见到你,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快。他为人多疑,你还是少惹我的好。”赵钱孙道:“怕什么?咱师兄妹光明磊落,说说旧事,有何不可?”谭婆叹了口气,道:“从前那些歌儿,从前那些歌儿……”
赵钱孙听她意动,加意央求,道:“小娟,今日咱俩相会,我不知此后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长,你再要唱歌给我听,我也是无福来听的了。”谭婆道:“师哥,你别这么说。你一定要听,我便轻声唱一首儿。”赵钱孙道:“妙极,妙极。”只听谭婆曼声唱道:“当年郎从桥上过,妹在桥畔洗衣衫……”只唱得两句,喀喇一声,舱门被人推开,闯进一条汉子来,正是乔峰。只是他易容之后,赵钱孙和谭婆都已认他不出。他二人一见不是谭公,当即放心,喝问:“是谁?”乔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说道:“一个是轻薄淫浪,勾引有夫之妇;一个是淫荡无耻,背夫私会情郎……”他话未说完,谭婆和赵钱孙已同时出手,分从左右攻了上去。乔峰身形一侧,反手便拿谭婆手腕,跟著手肘一撞,后发先至,攻向赵钱孙的左胁。赵钱孙和谭婆都是武林中成名的高手,满拟一招之间便将敌人拾掇了下来,哪知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间便即反守为攻。船舱中极是狭窄,半点施展不开手脚,乔峰却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见方的舱中,使得灵动之极。斗到第七回合,赵钱孙腰间中指,谭婆一惊,出手稍慢,背心上被乔峰拍了一掌,委顿在地。
乔峰道:“你二位在这里歇歇,卫辉城内废园中有不少英雄好汉,我去请他们来评一评这个道理。”赵钱孙和谭婆大惊,强自运气,但穴道封闭,连小指头儿也动弹不了。二人年纪已老,早无情欲之念,在此约会,不过是说说往事,叙叙旧情,原无什么越礼之事。但其时是北宋年间,礼法之防人人看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如有人犯了女色之戒,更为众所不齿。一男一女悄悄在这船中相会,却有谁肯信只不过是唱首曲子?说几句胡涂废话?众人赶来观看,以后如何做人?连谭公脸上,也是大无光采了。
谭婆忙道:“这位英雄,咱们并无得罪阁下之处,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补报。”乔峰道:“补报是不用了。我只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三个字。只须你照实说了,在下立即解开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谭婆道:“只须是老身知晓,自当奉告。”乔峰道:“有人曾写信给丐帮汪帮主,说到乔峰身上之事,这个人许多人叫他‘带头大哥’,此人是谁?”赵钱孙大声道:“小娟,说不得,说不得。”乔峰瞪视著他,道:“你是宁可身败名裂,也不说的了!”赵钱孙道:“老子一死而已。这个带头大哥于我有恩,老子决计不肯将他出卖,说他名字出来。”乔峰道:“害得小娟身败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赵钱孙道:“谭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谢,也就是了。”
乔峰向谭婆道:“那人于你未必有恩,你说了出来,大家平安喜乐,保全了谭公的脸面,更保全了你师哥的性命。”谭婆听他以赵钱孙的性命相胁,不禁打了个寒战,道:“好,我跟你说,那人是……”赵钱孙突然尖声叫道:“小娟,你千万不可说。我求求你,求求你,这个人多半是乔峰的手下,你一说出来,那个带头大哥的性命就危险了。”乔峰道:“我便是乔峰,你们若是不说,后患无穷。”赵钱孙吃了一惊,道:“怪不得你这般好功夫。小娟,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我生平唯一向你恳求之事,你说什么也得答允。”小娟想起他数十年来对自己眷恋爱护,自己负他实多,他心中所求,从来不向自己明言,这次为了掩护恩人的身份姓名,不惜一死,自己决不能败坏了他的义举,便道:“乔峰,行善在你,行恶也在你。我师兄妹俩问心无愧,天日可表。你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言辞决绝,无论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赵钱孙喜道:“小娟,多谢你了,多谢你了。”乔峰知道再逼已然无用,哼了一声,从谭婆头上拔下一枝玉钗,跃出船舱,径回卫辉城中,打听谭公落脚的所在。他易容改装之后,无人识得。谭公、谭婆夫妇住在卫辉城内的“如归客店”,也不是隐秘之事,是以乔峰一问便知,走进客店,只见谭公双手背负身后,在房中踱来踱去,神色极是焦躁。乔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谭婆的那只玉钗。
谭公自见赵钱孙如影随形的跟到卫辉,一直便郁闷不安,这会儿半日不见妻子,正自记挂,不知她到了何处,忽见妻子的玉钗,又惊又喜,问道:“阁下是谁?是拙荆请你来的么?不知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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