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段誉一见这等情势,不由得激动心中义愤之情,大喝:“你们这许多汉子,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这世界还有天理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子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是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秦元尊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件事了?”段誉道:“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秦元尊道:“阁下跟这不要脸的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群相欺侮一个孤身少女,算是什么英雄。”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黑衣女子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子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黑衣女子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便在此时,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之光耀眼,跟著眼前一黑,几枝烛火同时被人打熄,自己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段誉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纷纷有人吆喝:“莫让贱人逃了!”“别怕她的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著叮叮当当一阵响,许多暗箭落地,他身子又是一荡,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却弹不得。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浓幽香,正是那黑衣女子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之声,已在身后渐渐消失。黑玫瑰是黑的,黑衣女子全身是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只是浓香阵阵,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一口气便奔出数里,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吧。”黑衣女子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段誉手脚被带子紧紧缚住了,那马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了一收,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有如倒悬,头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突然间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冷冰冰的道:“别啰唆,姑娘没问你,你就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啪啪两下,又连续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打得比第一下更重得多,只打得他右耳中嗡嗡作响,几乎耳朵也被她打聋了。
段誉性子极是执拗,大声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愿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已被黑衣女子从马背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子手中,段誉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横拖而行。那女子口中低喝,命黑玫瑰缓缓而行,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他身子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高起的土丘,连续被抛了两抛,两句“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怕什么’?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著走。”那女子“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左手运劲一送,又将段誉抛在地下,著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人家口口声声的骂她小贱人,倒是有三分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破口骂人了。”那女子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被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两句话中,隐隐含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那女子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段誉道:“我是听你说得可怜,是不忍骂,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那女子一声忽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子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黑衣女子道:“我本来便是个泼辣女子,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我有什么不分好歹了?”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在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著口中汩汩进水,段誉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黑衣女子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浅水小溪,令他全身被清水一浸,立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都是伤,真是说不出的难受。那女子道:“你服了么?”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既落在她的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子连问几声:“你服了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有听见。那女子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的话?”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只见段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著她。
那女子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著一跃下马,身子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唰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原来那女子脸上蒙了一张厚厚的黑色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明如点漆,如电般射了过来。段誉微微一笑,心道:“你要叫我回答你的说话,只怕是难于登天。”那女子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什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咧嘴又笑了笑。那女子扬手啪啪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扬头不理。只是这女子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段誉感觉最敏锐的处所,他好几次忍不住想叫出声来,但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子见他如此倔强,微一沉吟,道:“好!你假装聋子,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著他走近两步。
那女子提起匕首,对准段誉的左耳,喝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双眼露出凶光,正要匕首一落,便往他左耳中刺将下去,忽听得十余丈外一人喝道:“小贱人,又想行凶害人么?”声音中充满了威严。那女子一提彩带,已将带子一端甩上了身后的一根树枝,登时将段誉的身子高高悬起,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快步走来,双手空空,腰间挂著一柄单刀。这汉子并非奔跑,但两人相距十余丈,倏忽之间,那人已走到那女子的跟前。
段誉见这人淡金面皮,一身黄布短衣,一张四方国字脸,两腿两臂都较常人长得甚多,约摸三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稳稳的站在当地。那女子道:“你便是金大鹏么?人家说你轻功了得,哼,我若不是拷问这小子,一路缓行,你也未必追得我上。”那汉子道:“我若不是道上有事,迟到了一个时辰,也不能让你逃走了。”那女子道:“现下你追上啦,金大鹏,你要怎样?”金大鹏道:“成都城中的卖药王老汉,可是你杀的?”那女子道:“是便怎样?”金大鹏道:“王老汉是我好朋友,他济贫救人,一生做的都是好事,犯上了你什么事,你要加害于他?”那女子道:“哼,有人中了我的药箭,王老汉强行出头,给他治好了,你知不知道?”金大鹏道:“卖药治病,原是他本份。”
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跟著当的一声响,一枝短箭已插在金大鹏的脚边,这箭长不过三寸,箭身已没入土中,只余黑色箭羽在外,只见金大鹏唰的一声,将手中单刀还入了腰鞘中。原来在这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之间,那女子已向金大鹏射了一箭,而金大鹏拔刀格箭,还刀入鞘,双方都是不动声色的在一瞬间动过了手。那女子道:“你手脚很快啊。”金大鹏道:“你也不慢!香药叉木婉清名不虚传。”段誉一听“香药叉木婉清”六字,心道:“啊哟,你认错人了。”大声说道:“金兄,她不是香药叉木婉清。”金大鹏道:“尊兄何以得知?”段誉道:“我认得木婉清,木婉清便是钟夫人,这恶女子却是个姑娘。”
金大鹏脸上掠过一阵迷惘之色,道:“香药叉嫁了人么?嫁给哪一个倒霉家伙姓钟的?”只听得嗤嗤两响,铮的一声,两件暗器一齐落在段誉悬身的树下,一件是枝黑色短箭,另一件暗器是枚金钱,钱上的小孔刚好套中短箭。原来那女子反手向段誉射了一箭,金大鹏发出金钱,将短箭击落,救了段誉一命。段誉看到两件暗箭,才知自己适才在死里逃生,已从鬼门关里打了一个转,重回人世。只听那女子怒道:“谁说我木婉清嫁了人?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人,有谁配做我丈夫。”金大鹏道:“这位尊兄多半是弄错了。”段誉听这女子自认是“香药叉木婉清”,心想这中间定是另有隐情,这姑娘虽是泼辣恶毒,谅来也不会去冒认做人家的妻子,便道:“金兄说得是,我只道‘见人就杀钟万仇’的妻子叫做木婉清。”那姑娘“呸”,的一声,道:“原来这婆娘冒我姓名,她说她叫做香药叉木婉清,是不是?”段誉道:“金兄,那钟万仇滥杀无辜,和这个黑衣姑娘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对”两字刚出口,眼前青光闪动,什么兵刃已砍向他的面门,段誉手足被缚,身在半空,自是无法抗御,但纵然他好好站在地下,双手各有兵器,也决计挡不了这快如闪电的一击。他双眼一闭,只听得当当几下响声过去,那姑娘的兵刃居然没砍到他身上。他睁开眼来,只见一团黑影,一片黄雾,在眼前迅速无论的滚来滚去,黑影和黄雾之中两道白光来回闪动,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直是密似联珠。
段誉心道:“谢天谢地,要让这位金兄得胜才好。”只听得木婉清一声呼叱,两人托地跳开,但见金大鹏单刀已然入鞘,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木婉清手中执著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凝视敌人。金大鹏道:“胜败未分,木姑娘怎地不斗了?”木婉清道:“‘一飞冲天’金大鹏,这几年来江湖上好响的名头,哼哼!”金大鹏道:“怎样?”木婉清道:“五百招之内,未必便胜得了姑娘。”金大鹏道:“不错!五百招之后呢?”木婉清道:“咱们便试试。”声音甫毕,长剑剑尖已指到金大鹏的咽喉。
当当一声响,金大鹏抽刀格剑,还刀入鞘,喝道:“我金大鹏堂堂男子汉,岂能与你这小妖女斗到五百招以外?成都卖药王老的血债,暂且寄下了。只是你不得有伤这位尊兄的性命。”木婉清道:“咱们的帐几时了结?”金大鹏道:“待我五百招内收拾得了你这小妖女之日,自来找你。我吩咐的话,你可听见了?”木婉清昂然道:“你几曾听见香药叉受过谁的吩咐?”金大鹏道:“好,我敬你武功非凡,这位尊兄的平安无恙,算是我金大鹏求你的。”木婉清道:“是你求我了?”金大鹏沉声道:“是我求你了。”
木婉清哈哈一笑,得意非凡,段誉自与她相见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笑声中充满衷心的欢愉,不但高兴之极,笑声中甚至带著几分少女的天真。只听她道:“一飞冲天金大鹏居然出口求我木婉清来啦,这个人情不能不卖。我只答应你不杀此人,殴打折辱,斩手断脚,姑娘可没担保。”也不等金大鹏再说什么,忽哨一声,招呼黑玫瑰过来,飞身上了马鞍,手中长剑掷出,嗤的一声,割断了悬挂段誉在树的彩带。带子一断,段誉的身子和长剑同时落下。便在此时,黑玫瑰已奔到树底,木婉清右手抄住长剑,左手抓住段誉后领,将他往马鞍桥上一放。黑玫瑰四蹄翻飞,绝尘而去。金大鹏见她临去时露了这一手绝艺,不禁长叹一声:“好妖女,当真了得。”
木婉清将长剑插回剑鞘,说道:“名满天下的一飞冲天,今日也奈何不了我。哼哼,他再去钻研武功,难道我天天睡觉,功夫便不长进了?姓段的小子,你服了我没有?”段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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