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萧峰看了那张礼单,不禁吓了一跳,他初时见到十余匹马驮著物品,已觉礼物太多,若是照这礼单所书,那不知道要多少马匹车子,才装得下。那队长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损失,所以牛羊马匹,均比礼单上所写的多备了一成,托赖萧大爷和主人的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没遇到什么风雪野兽,所以牲口损失很小。”萧峰叹了口气,道:“耶律哥哥想得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负了他的好意,但若照单收受,却又如何过意得去。”那队长道:“主人再三嘱咐,萧大爷要是客气不受,小人回去必受重罚。”忽听得号角声呜呜吹起,各处营帐中的女真人都执了刀枪弓箭奔将出来,有人大呼:“敌人来袭,预备迎敌。”萧峰向号角声传来之处望去,只见尘头大起,似有无数军马向这边行进。那契丹人大叫叫道:“各位勿惊,这是萧大爷的牛羊马匹。”他用女真话连叫数声,但一干女真人并不相信,和哩布、颇拉淑、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营帐之西列成队伍。萧峰第一次见到女真人布阵打仗,见各首领号令严明,人人勇悍争先,心想:“女真族人数不多,却是精锐之极。耶律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骑士虽然亦甚凶猛,尚不及这些女其人的骠悍,至于雁门关的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那契丹队长道:“我去招呼部属暂缓前进,以免误会。”他转身上马,待要驰去,阿骨打手一挥,四名女真猎人上了马跟随其后。五个人纵马缓缓向前,驰到近处,但见漫山遍野都是牛羊马匹,一百余名契丹牧人手执长杆吆喝驱打,并无兵士。四名女真人一笑转身,向和哩布禀告。过不多时,牲口队来到近处,只听得牛鸣马嘶,吵成一片。连说话的声音也淹没了。
当晚萧峰请女真族人杀羊宰牛,款待远客,次日从礼物中取出金银锦缎,赏了送礼的一行人众。待契丹人告别后,他将金银锦缎、牛羊马匹,尽数转送了阿骨打,请他分给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并无私产,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萧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为奇,但平白无端的得了这许多财物,自是皆大欢喜,全族大宴数日,人人都感激萧峰。
夏去秋来,阿紫的病又好了几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营帐中养伤便觉厌烦,常要萧峰骑了马带她出外游玩散心。萧峰对她千依百顺,此后数月之中,除了大风大雪,两人总是在外漫游。后来近处玩得厌了,索性带了帐蓬。在外宿营,数日不归。萧峰乘机猎虎杀熊、挖掘人参,医治阿紫之伤。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针,长白山边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霉,不知道有多少熊虎丧生在萧峰的掌底。
萧峰为了便于挖参,每次都是向东向北,这一日阿紫说东边北边的风景都看过了,要往西走走。萧峰道:“西边是一片大草原,没什么山水可看的。”阿紫道:“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没见过真正的大海。咱们的星宿海虽说是海,终究有边有岸。”萧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凛,这一年来和女真人共居,竟是将武林中的种种情事都淡忘了,阿紫不能自由行动,要做坏事也无从做起,只是顾著给她治伤救命,竟没想到她伤愈之后,恶性又再发作,却便如何?
第六十九章 南院大王
他回过头来,向阿紫瞧去,只见她一张雪白的脸蛋仍是没半点血色,面颊微微凹入,一双大大的眼珠,也陷了进去,容色极是憔悴。萧峰不禁内疚:“她本来是何等活泼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却给我打得半死不活,一个人就如是个骷髅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坏处?”便即笑道:“你既喜欢往西,咱们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到高丽国边境,去瞧瞧真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无际,这气象才了不起呢。”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其实不用等我病好,咱们就可去了。”萧峰“咦”的一声,又惊又喜,道:“阿紫,你双手能自由活动了。”阿紫笑道:“四五天前,我的两只手便能动了,今天更加灵活啦。”萧峰喜道:“好极了,你这顽皮姑娘,怎么一直瞒著我?”阿紫眼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宁可永远动弹不得,你天天陪著我。等我伤好了,你又要赶我走了。”萧峰听她说得真诚,怜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个粗鲁汉子,这次一不小心,便将你打成这生模样,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么好?”阿紫不答,过了好一会,低声道:“姊夫,你那一天为什么这么大力的出掌打我?”萧峰不愿重提旧事,摇头道:“这件事早就过去了,再提干吗,阿紫,我将你伤成这般,好生过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姊夫,你想:我为什么恨你?我本来是要你陪著我,现下你不是陪著我了么?我开心得很呢。”萧峰听她这么说,虽觉这小姑娘的念头很是古怪,但近来她为人确实很好,想是自己尽心服侍,替她杀虎猎熊,将她的戾气已化去了不少,当下预备了马匹、帐幕等等器具,和阿紫向西行去。行出数里后,阿紫忽道:“姊夫,你猜到了没有?”萧峰道:“猜到了什么?”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针伤你,你知道是什么缘故?”萧峰摇了摇头,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没,我怎么能料到?”阿紫叹了口气,道:“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这许多大雁,为什么排成了队向南飞去?”萧峰一抬头,只见天边两队大雁,排成“人”字形,正向南疾飞,便道:“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们为什么又飞回来?每年一来一去,岂不辛苦得很?它们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来了。”
萧峰自来潜心武学,对这些禽兽虫蚁的习性,从不加以思考,给阿紫这么一问,倒是答不出来,便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不怕辛苦,想来这些雁儿生于北方,留恋故乡之故。”阿紫点头道:“一定是这样了,你瞧这头雁儿,身子不大,却也向南飞去。将来他的爹爹、妈妈、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来。”萧峰听她说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劲,侧头向她瞧去,但见她抬头呆望著天边雁群,显然适才这句话是无心而发,心道:“她随口一句话,便将我和她的亲生爹娘连在一起,可见在她心中,已是将我当作了最亲的亲人。我可不能再随便离开了她,待她病好之后,最好是将她送到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上的担子方算是交卸了。”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阿紫一倦,萧峰便从马背上将她抱了下来,放入后面车中,让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树林中宿营。如此走了数日,已是大草原的边缘。阿紫见到一眼望将出去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十分高兴,道:“姊夫,咱们向西望是瞧不到边,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须得东南西北望将出去都见不到边才成。”萧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挥,便将马匹向草原中驱了进去。
萧峰和阿紫在大草原中连续行了几日。其时秋高气爽,闻著长草的青气,精神甚是畅快。草丛间虎豹豺狠种种野兽甚多,萧峰随猎随食,当真是无忧无虑。又行了数日,这日午间,远远望见前面黑压压地竖立著无数营帐,似是兵营,又似是什么部落聚族而居一般。萧峰道:“前面人多,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咱们回去吧,不要多惹麻烦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姊夫,我双脚不会动,怎能给你多惹麻烦?”萧峰一笑道:“麻烦之来,不一定是你自己惹来的,有时候人家惹将过来,你要避也避不脱。”阿紫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过去瞧瞧,那也不妨。”萧峰知她小孩心性,爱瞧热闹,便纵马向这堆营帐缓缓行去。草原上地势平坦,那些营帐虽然老远便已望见,但走将过去,路程也著实不近。走了七八里路,猛听得呜呜号角之声大起,跟著尘头飞扬,两列马队散了开来,一队往北,一队往南的疾驰。
萧峰微微一惊,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骑兵!”阿紫道:“是你自己人啊,真是好得很,有什么不好?”萧峰道:“我又不识得他们,咱们还是回去吧。”勒转马头,便从原路回转,没走出几步,便听得鼓声蓬蓬,又是几队契丹骑兵冲了上来,萧峰寻思:“四下里又不见有敌,这些人是在操练呢,还是打猎?”只听得喊声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射鹿之声。萧峰道:“他们是在围猎,这等声势,可真不小。”当下将阿紫抱上马背,勒定了马,站在东首眺望。
那些契丹骑兵都是身披锦袍,内衬铁甲,装束和上阵一般无异。锦袍各色,一队红、一队绿、一队黄、一队紫,旗帜和锦袍一色,来回驰骋,兵强马健,实是壮观。萧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彩。那些契丹骑兵各依军令纵横进退,挺著长矛,驱赶麋鹿,见到萧峰和呵紫二人,也只是略加一瞥,不再理会。那些骑兵从三面逼了过来,将数十头大鹿围在中间。偶然有一头鹿从行列的空隙中钻了过去,便有一小队分将出来追赶,兜个圈子,又将鹿儿逼了回去。
萧峰正看之间,忽听得有人大声叫道:“那边是萧大爷吧?”萧峰心想:“谁认得我了?”侧头一看,只见青袍中驰出一骑,直奔而来,正是几个月前耶律基派来送礼的那个队长。他驰到萧峰之前十余丈处,便翻身下马,抢上前来,一膝下跪,说道:“我家主人便在前面不远。主人常常说起萧大爷,想念得紧。今日什么好风吹得萧大爷来?快请去和主人相会。”萧峰听说耶律基便在近处,也是欢喜,说:“我只是随意漫游,没想到我义兄便在左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好,请你领路,我去和他相会。”那队长撮唇作哨,两名骑兵乘马奔来,那队长道:“快去禀报,说长白山的萧大爷来啦!”两名骑兵躬身接令,飞驰而去。余人继续射鹿,那队长却率领了一队青袍骑兵,拥卫在萧峰和阿紫身后,径向西行。萧峰心想:“我那义兄多半是辽国的什么将军还是大官,否则也不会有这等声势。”
草原中游骑来去,络续不绝,个个都是衣甲鲜明。只听那队长道:“萧大爷今日来得真巧,明日一早,咱们这里有一场热闹看。”萧峰向阿紫瞧了一眼,见她脸有喜色,便问:“什么热闹?”那队长道:“明日是演武日,永昌、太和两宫卫军统领出缺,咱们契丹官兵各显武艺,且看哪一个运气好,夺得统领。”
萧峰一听到比武,自然而然的眉飞色舞,神采昂扬,笑道:“那真是来得巧了,我倒要见识见识契丹人的武艺。”阿紫笑道:“队长,你明儿大显身手,恭喜你夺个统领做做。”那队长一伸舌头,道:“小人哪有这大胆子?”
阿紫笑道:“夺个统领,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队长,你叫什么名字?”那队长道:“小人叫做室里。”阿紫道:“只要我姊夫肯教你三两手功夫,只怕你便能夺得了统领。”室里喜道:“萧大爷肯指点小人,那真是求之不得。至于统领什么的,小人没这—个福份,却也不想。”一行人谈谈说说,行了一里,只见前面一队骑兵,快步奔来。室里道:“是大帐皮室军的飞熊队到了。”
只见那队官兵都穿熊皮衣帽,黑熊皮的外袍、白熊皮的高帽,形状十分威武。这队兵行到近处,一声吆喝,一齐下马,分立两旁,说道:“恭迎萧大爷!”萧峰道:“不敢!不敢!”举手行礼,纵马行前,那队飞熊军便跟随其后。行了数里,又是一队身穿虎皮衣、虎皮帽的飞虎兵前来迎接。萧峰心道:“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什么大官,却有这等排场。”只是室里不说,而上次相遇之时,耶律基又坚决不肯吐露身份,萧峰也就不问。行到傍晚,来到一处大帐,一队身穿豹皮农帽的飞豹队迎接萧峰和阿紫进了中央大帐。萧峰只道一进帐中,便可与耶律基相见,岂知帐中陈设得甚是华丽,矮几上放满了菜肴果物,帐中却是无人。那飞豹队的队长说道:“主人请萧大爷在此安宿一宵,来日相见。”萧峰既然来了,也不多问,坐到几边,端起酒碗便喝,四名僮仆斟酒割肉,服侍得极是周到。
次晨起身又行,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余里,傍晚又在一处大帐中歇宿,到得第三日中午,室里道:“过了那个山坡,咱们便到了。”萧峰见这座大山气象宏伟,一条大河哗哗水响,从山坡旁奔流而南。一行人转过山坡,眼前只见旌旗招展,东南西北,密密层层的到处都是营帐,成千成万骑兵步卒,围住了中间一大片空地。护卫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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