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说什么也不敢跟去察看究竟,忙回到自己房中睡倒。隔不到一盏茶时分,听得波罗星房中发出轻声,知他已经回来,心想:“好险,好险,幸亏我没多耽搁,否则定然给他知觉。”
次晨,游坦之起来,见波罗星仍是面壁而卧,装得病势十分沉重,他也不说什么,拿了一把锄头,到竹林中夫挖笋,一直走到昨晚波罗星跃入的树丛之中。行出数丈,忽然树后转出一名僧人来,厉声道:“你到藏经楼来干什么?”游坦之道:“我……我挖竹笋。”那僧人挥手道:“快去,快去!你又没有方丈法牒,怎能走近藏经楼来。”游坦之道:“是,是!”退回竹林中去挖笋,心想:“原来那树丛中是藏经楼的所在,非奉方丈法牒,不得近前。昨晚波罗星私入藏经楼,难道去偷经看书?做和尚便要念经,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些经有什么念头?”
他查到波罗星装假病、挖地道,只不过为了私入藏经楼,就无心再加理会,挖了一大堆竹笋,抱到菜园中,交给了缘根。缘根赞道:“好小子,做事倒也勤恳,不枉了我提拔你一场。你送到厨房去吧!”游坦之答应了,将这堆竹笋送入厨房。厨房中热腾腾的正煮开了一大锅菜汤,火工僧舀了一碗给他喝了,又舀一碗命他送给波罗星。游坦之端了菜汤,来到波罗星房中。波罗星仍道:“不喝!”但这碗汤系以香菰、金针、白菜、竹笋所煮,香味甚浓,波罗星禁不住香气引诱,道:“好,给我喝两口也好!”反手接过,装作无法起身,仍是脸向墙壁,横卧著喝汤。游坦之一瞥之间,只见那碗汤中映出了半本书来,书上弯弯曲曲的写满了奇异文字。他登时心念一动:“这些外国文字,似乎和我那本书上的文字一模一样。原来这波罗星每天面壁而卧,却是在偷看这些古怪文字。嗯,他半夜三更偷偷的到藏书楼去,就是为了取这种外国书来读。”
当他从前大受折磨之时,于身外的任何事物全不关心,这些日子来,在少林寺中不再受人无理虐待,这才对波罗星的诡异行径起了好奇之心,但这时见他只不过躲著诵读外国经书,心想:“做和尚当然要念经,做外国和尚当然念外国经,一点也不稀奇。想来外国人喜欢偷偷摸摸。”从此对波罗星不再留意。
如此又过月余,一晚半夜之中,游坦之睡得正沉,突觉亮光刺眼,他睁开眼睛,见那亮光发自隔壁波罗星房中,从板壁缝中透了过来。这亮光耀人眼目,比之波罗星平时所点的蜡烛强了十倍也尚不止。游坦之大感奇怪,侧身从壁缝中张眼望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房中盘膝坐著五个老僧,都是身披大红袈裟,闭目入定。那五个老僧中有三个曾来探望波罗星病况,游坦之曾经见过,知道均是本寺辈份甚尊、职司甚重的高僧。这五位高僧围著草席而坐,草席掀开,露出了地下的洞孔,波罗星却已不在。游坦之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波罗星又去偷书啦,这一次可给当场捉住了。”
游坦之再留神看那五位老僧时,见每个人都是右手当胸,拿著一串念珠,但念珠却并不移动,每人掌心翻面向外,正对准了波罗星的那个洞口。游坦之对这胡僧并无情谊,不过自从被派服侍他之后,不再受什么艰难折磨,只盼长久的服侍下去,这时见到如此阵仗,不由得暗暗为他著急,但隐隐又有一番瞧热闹的心情。
突然之间,五位老僧左手袍袖同时一拂,室中烛火被风逼住,登时暗了下来,但火焰随即一吐,更显光明,游坦之眼睛一花,只见室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波罗星从地洞中钻了上来。他手中捧著三本书,一见到五个老僧守在洞侧,自是大吃了一惊。五僧齐声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右掌缓缓伸了出去,但见五件袈裟的袍袖都胀了起来,犹如五张红色的小小风帆。波罗星一个跟斗,倒转身子,头上脚下的倒立起来,双脚在空中不住绞动,越绞越快,便如一个葫芦,蓦地里五僧齐声喝道:“咄!”五掌一齐向他击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气息鼓荡,只震得游坦之透不过气来,登时便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他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一阵阵念佛之声,传入耳中。他慢慢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再向板壁缝中张去,只见波罗星盘膝而坐,形貌甚是庄严,五僧坐在他的周围,六个人齐声念经。这些诵经之声稀奇古怪,游坦之一句不懂,却似双方已经和解一般。六僧诵经良久,那五个老僧站起身来,双手合什,其中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僧说道:“波罗星师兄,从今而后,你可任意出入藏经楼,要读什么经书,尽可取舍,不必再私自偷窥。”波罗星抬起头来,脸上堆满疑云,呆了一阵,问道:“到何时为止?”那瘦小老僧道:“永无期限,直到师兄圆寂。”波罗星问道:“你们要逼我即时自焚,是也不是?”那瘦僧道:“阿弥陀佛,师兄何出此言?师兄来自天竺上国,驾临中土下院,吾等全心敬崇尚自不及,岂敢无礼?”
波罗星道:“吾辈均是佛门弟子,无事不可明言。宝刹藏经之中,有不少得自敝国,数百年来,敝国多经战乱,藏经散失甚众,是以反来贵国访求。佛门广大,贵寺何苦量窄如此?”那瘦僧道:“阿弥陀佛,不敢不敢。师兄所求者若是渡人救世的佛家宝典,敝寺决计不敢自秘,取于上国,还归上国,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是师兄所取阅,却是本寺武学秘本,虽然这些武技渊源出于上国,但数百年来,颇由敝寺历代高僧推演增饰,按情按理,师兄是不该取阅的了。”波罗星道:“你适才却说自今而后,任由我出入藏经楼,任意取阅经书,那么这是讥黥于我了?”
那瘦小老僧弯腰说道:“不敢,此是敝寺本意。”波罗星道:“你们不用绕著圈子说话,要我如何,尽可直言。”那瘦僧道:“敝寺上下敬仰师兄佛法高深,意欲请师兄驻于中华,在敝寺宏宣佛义,普济众生。”波罗星身子一颤,脸如死灰,道:“你……你是说……要留我在此,永远不许我回归故乡?”
那瘦僧道:“敝寺对上国大德,岂敢如此无礼?只是恳切挽留,请师兄俯允所请。”说著又是俯首合什,行了一礼,走出屋去。共余四僧一一行礼,鱼贯而出。波罗星神情沮丧已极,情知那几人既如此说了,便是决意将他终身监禁在少林寺中,任由他取阅各经书,只是不许他回归天竺故国,那么即使他将少林寺藏经楼中全部秘笈尽皆背诵如流,又有何用?他喃喃说道:“虚伪,虚伪!明明将我监禁于此,却说恳切挽留,要我俯允所请。我不答允,又成么?”他越想越是难受,不由得伸拳猛打自己的头壳。波罗星所以要装病,乃是使得一众少林僧对他不加提防,然后偷入藏经楼取阅经书。他生来记忆力远过常人,这才奉了师父之命,到少林寺来阅经。师命是要他记诵之后,回到天竺背将出来,倒不是要他偷盗经书,落了痕迹,这些日子之中,他每日面壁读经,苦苦记诵,已背出了三十余部经书,哪知道功亏一篑,终于被少林僧发觉。这些少林僧却也不加为难,察知了他的用意之后,只是禁他回国。波罗星一来思念故国,二来有辱师命,心中懊丧之极,这一晚直到天光,只是唉声叹气,自怨自艾,吵得游坦之也不能安睡。如此过了数日,波罗星倒真的生起病来,常常眼发直,怔怔的向西凝视,令游坦之见之生惧。这日游坦之送饭给他,波罗星伸手抓了一个饭团,正要送入口中,突然脸上掠过一抹喜色,低声道:“有了,有了!”匆匆吃罢了饭,拉著游坦之的手,说道:“我教你一段话,你去背了出来,不过千万不能让庙里的和尚们知道,你做得到么?”游坦之不明他的用意,茫茫的道:“一段什么话?”波罗星道:“你须得先答应我,决不许跟别人说起。”游坦之自从在辽国大受一番折磨之后,旁人说什么,他就听从什么,从来也不敢违逆,波罗星既这么说,他也就点头答应,道:“师父如此吩咐,我就不跟旁人说起便是。”波罗星沉吟了一会,道:“还有,我每天要打你一顿,打得皮开肉绽,那是苦肉计,做给旁人瞧的,你可不得向旁人诉冤。”游坦之踌躇道:“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为什么打我?”
波罗星目露凶光,道:“你不听话,也由得你!”伸掌在地下一拍。砰的一声响,砖屑四溅,青砖的地上竟被他拍出了一个深深的手印,说道:“伸头过来,我要在你头上打他三掌。”游坦之大惊,道:“头上这三掌可经受不起,你……你要打我,打旁的地方吧。”波罗星一笑声道:“你记住了:希罗哈萨特,瓦斯诺特朗波去神,印地,坦立秃西频斯昂类谱森,马尼非森摩尼山夫儿……”他读了长长一段,道:“好吧,你背给我听听。”游坦之听了这些莫明奇妙的一段外国话,半句也记不到,张大了口,道:“希……希……希……希……”只说了个“希”字,再也“希”不下去了。波罗星大怒,当胸一举,砰的一声,游坦之仰天一跤摔了出去,撞在墙壁之上,痛得他险险晕了过去。波罗星骂道:“小贼,我教了你半天,你听进去了没有?”游坦之抚著背脊,道:“我……我不知师父说些什么,叽哩咕噜,希里花拉的,我一点也不懂。”波罗星一想,道:“嗯,那也有些道理。你不懂我讲什么,自然记不得,我来教你。”捧了一堆干泥过来,砸得粉碎,铺在地下,用手指在泥粉上弯弯曲曲的写了三个字,说道:“阿贝尔,你跟著念,阿贝尔,阿贝尔。”游坦之跟著念道:“阿贝尔。”波罗星甚喜,又教了他三个字,游坦之又念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波罗星道:“那是字母,没意思的。你再念。”又教了他三个字母,可是回头问他“阿贝尔”时,游坦之却又忘了。波罗星大怒,将他倒提起来,乱摇一阵,几乎将他吃下的饭都抖了出来,怒道:“遇到你这大蠢材,也算是我倒霉!你如此笨法,要你背得出那三十六部经书,却又到何年何月?”砰的一声,将他抛出了门外。
游坦之躺在地下,索性不起来了。波罗星以为摔死了他,惊慌起来,将他扶进屋内,好言安慰一番,又教他认字。游坦之怕他殴打,只得用心苦记。只是那些天竺梵文既如蝌蚪,又似蚯蚓,总而言之不像文字,游坦之识得了上面,忘记了下面,记熟了结尾,偏又忘却了开端,一教一学,尽是叫苦连天。
波罗星狂怒之下,出手便打,可是这认字读书之事,有关天赋性情,最是勉强不来。波罗星虽将游坦之狠狠打了一顿,但所教的梵文字母,他昏乱之下,反而更难记住。如此搞了半月有余,游坦之终于将梵文的字母记熟了。波罗星跟著便教他阅读字句。梵文乃天下最难学的文字之一,西方文字大多分为单数和复数,梵文除单复外,更有双数。单此一节,可概其余,种种曲折变化,即是聪明才智之士,也非一年半载之内可以通晓。游坦之资质本就不高,再加波罗星欲求速成,正所谓欲速则不达,教者不会教,学者不会学,弄得一塌糊涂。
游坦之日困愁城,肉体上苦痛之外,再加上精神折磨,每一念及背诵梵文经书之苦,半夜中也会吓醒过来。回想在辽国之时,不过受人鞭打,肉体上挨受苦刑,脑子却是自由自在,何况一见到阿紫的一嗔一笑,天大的苦恼也置之度外。眼前脑子中给波罗星塞满了什么“摩诃钵罗若”、什么“般若波揭谛”,比之身体上的苦刑,更有过之。
他几次想要向缘根吐露,但话还没说,缘根一见到他满身伤痕,嗫嗫嚅嚅意欲诉苦的神情,不加细问就大加申斥:“贼小子,怕挨打么?上面派你做什么,再大的苦恼也得忍受,佛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老人家连入地狱也干,你给人家打一顿,又有什么大不了?从前佛祖舍身喂鹰、舍身喂虎,这种大仁大义的精神,你怎么不学学?”游坦之每次要想诉苦,换来的都是一顿痛骂,以后也不敢多说,只有认命的去学梵文。也是时来运到,一晚解衣就寝之际,摸到怀中油纸包中的那本书册,猛地想起:“这书所写的,似乎便是师父所教的文字。”忙翻出书来一看,一眼便识得两个字,一是“一”字,一是“三”宇。这一来,兴致登时大好:“这书上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懂,若是学了梵文,便都可以读了。这本书是我的救命恩物,那日在辽国南京城中,阿紫姑娘逼我以血去喂毒虫,全仗这本书中的法子解灾化难。看来这些法子大大的有用。”他一发现此事,学习梵文之时不再当是一桩苦事,用力记诵,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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