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玄难见公冶干并无抗拒之意,阿碧只是个细弱秀美的少女,泪水盈盈,更是不足为害,缓缓的道:“慕容公子是否便到?咱们恭候大驾。”阿碧敛衽为礼,道:“公子途遇恶僧欺辱弱女,出手相救,不敢劳众位多候……”玄难脸上更现不悦之色,道:“本寺僧众素守清规,岂有欺辱女子之事?姑娘说话胡闹,老衲当你童言无忌,不来计较于你。”阿碧急道:“是真的啊,这和尚……这和尚……也未必一定是少林寺的。”玄难怫然道:“少室山方圆数十里内,个个僧侣都和本寺有关,就算不是本寺剃度,也是来本寺挂单的。咳,姑娘……你……你……”他性子刚硬,便想出言教训,但见到阿碧楚楚可怜的神情,登时心有不忍,说了两个“你”字,下面的话便咽住了。他微一沉吟,料定慕容复不怀好意,不必在此多候,说道:“请三位同到敝寺休息,慢慢等候慕容公子驾到。”他说这句话,乃是要扣住公冶干三人之意,倘若公冶干不从,说不得只好用强,至于阿碧这小姑娘,少林寺不便强留,且由她自去便是。哪知公冶干一口答应,道:“正要打扰。”俯身将风波恶抱在怀里,大踏步便向寺门走去。阿碧一面走,一面问那第三个报讯的僧人道:“大师父,我那三哥受伤重不重?便是那个身穿黄友的瘦汉子。他……他……受了什么伤,是你们庙里的和尚打伤他的么?”一众僧众快步回寺,那僧人见玄难在旁,原是不敢多说,只是阿碧说话娇柔婉转,教人硬不起心肠来不加理睬,轻声道:“那……那位施主……”他本想说“那汉子”,但看在阿碧的份上的称他一声“施主”。“跟这位施主,”说著向风波恶一指,续道:“受的伤一模一样,不是咱们打的。”他顿了一顿,又道:“似乎受了邪派妖人的毒手。”他转头向玄难道:“玄痛师怕受的伤也是这样。”玄难一怔,问道:“玄痛师弟也是这般著寒发抖?”那僧人道:“正是。”玄难大奇,沉吟道:“三个人受的伤一模一样。”
那僧人道:“玄痛师伯肌肤冰冷,方丈以金刚掌力助他阳气,尚未痊愈。”玄难听他说到“尚未痉愈”这四字时,口气颇不肯定,显是在外人之前不愿示弱,其实应当说“毫无效验”。玄难见到风波恶苦受折磨的情状,关心师弟,突然足下一点,身子化作一缕红影,抢入了山门。公冶干微微一怔,暗赞:“好功夫!”
一行人来到大雄宝殿之侧的迎宾堂中,一干僧众认定公冶干等乃是敌人,神色间便无礼敬之意,只是维持名门大派的风度,仍是让座献茶。公冶干连问:“我那受伤的把弟在哪里?”忽听堂后有一个洪亮之极的声音说道:“二弟,我在这里,三弟也中了人家毒手。”只见邓百川抱著包不同走了进来,满脸忧色,将包不同放在椅上。公冶干倒了三颗解毒药丸,塞入包不同口中。包不同道:“这……这铁头小子……邪……邪门得紧……我……我……我……”他连说了三个“我”字,牙关不住打战,再也接不下去。阿碧取出身边丝帕,给两位义兄抹去额头的冷汗,却见这些冷汗转瞬间便凝结成霜。她正惶急间,后堂走出四位老僧,当先一僧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敝寺玄痛师兄也为那铁头人所伤,此人邪术厉害,方丈言道,请两位受伤的施主先服本寺的‘正气六阳丹’,再由老衲等以‘纯阳罗汉功’助两位一臂之力。”邓百川一听大喜,他知道‘正气六阳丹’是少林寺天下驰名的灵丹之一,治疗恶毒,其效如神,而‘纯阳罗汉功’更是少林寺的绝技,修习者必须是童子之身,若非四十年以上的苦练,难达上乘之境。倘若不是出家清修的高僧,绝少有四五十年中不近女色,到老仍是童身之人。他和公冶干一齐抱拳道谢。
那老僧取出两只龙眼大小、鲜红如血的丸药来,喂入包不同和风波恶的口中。四位老僧分成两组,两个人服侍一个,各以手掌分别抵住包风二人胸腹,将纯阳的内力送入伤者体内。过得一顿饭时分,包风二人寒战止歇,脸上铁青之色渐退,包不同是脸如金纸,风波恶却脸色惨白。四位老僧收回手掌,为首的老僧道:“两位施主是无碍了。”邓百川道:“多谢大师相救,慕容公子及在下义兄弟同感大德。”那老僧谦道:“些许微劳,何足挂齿?”包不同愠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咱们是给他寺中杂役打伤的,找他方丈老和尚算帐去。”邓百川深知这义弟的脾气,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要力持异议,反对一番,何况适才听几名少林僧都道,那铁头人乃是寺中杂役,如此说来,包不同之言也非无理,只是人家疗治了你的重伤,道谢一句总也是应该的。他陪笑道:“大师请勿见怪,我这位兄弟最爱和人顶撞……”他话未说完,知客僧虚风走进堂来,说道:“方丈有请。”邓百川等五人随著他向后走去,一路向西,出了本寺,走向西首的一间偏屋,邓百川和公冶干对望了一眼,料想是为了阿碧之故。少林本寺向来不许女流进入,方丈为了迁就阿碧,自到西偏屋相见,可说对来人十分重视了。虚风引著五人走进屋中,只见堂上坐著五位老僧,居中一人垂著长长的白眉,面目慈祥,站起身来。邓百川等知道那便是名震天下的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上前参见,只有包不同虽然相偕行礼,口中却不住的唠唠叨叨,说什么:“少林寺名门正派,寺中居然有人会使左道旁门的阴毒邪术,传将出去,岂不被天下英雄寒心?”
玄难坐在方丈的下首,听得包不同的说话,脸色一沉,指著一个身形魁梧,纯情委顿的老僧道:“我玄痛师弟同遭奸人暗算。这奸人乃是妖邪派到寺中来卧底的,与本寺何干?”他向虚风道:“快带三净来,须得细细盘问这铁头人的来历,如何给他混入本寺。”虚风道:“启禀师叔祖,那三净和尚给人救了去啦。妖人此次偷入本寺,似乎便是为这三净而来。”玄难勃然变色,沉吟未语。虚风又道:“三净原在戒律院禅房中面壁思过,妖人破门而入,玄痛师叔祖加以拦阻,这才失手受伤。”玄难眼望玄痛,道:“师弟……”玄痛道:“我经过戒律院院门,见一个白发红脸的老人背负了三净出来。我见情形有异,上前查问,那老者突然虚飘飘的一掌向我拍到。我忙运掌还击,岂知那老者掌力极是诡异,掌心中竟有黏力,将我掌中内力拉扯而出……”玄难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道:“星宿派的化功邪术?”
玄痛道:“当时我也是这般想,急运功力与之相抗,那老者喝道:‘快快下手!’我只听得背后有重浊的脚步之声,也没觉到什么凌厉的掌风,左肩后背已吃了一掌。这……这一掌寒气透骨,好生难当,我回头一看,原来下手的竟是咱们寺中那个铁头人……我想,这个铁头人……啊哟,不好。”他身子晃了两晃,牙关便又咯咯的响了起来。就在这时候,包不同和风波恶也感体内寒毒重行发作,难以忍受,膝头一弯,登时坐在地下,用起功来。这两人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向来极是顾全体面,若不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在少林众高僧的面前如此出丑。众人相顾失色之际,玄痛也已坐倒在地。这一来,连方丈玄慈也是大为讶异,少林寺的“正气六阳丹”疗治寒毒,应验如神,再加上几位童身老僧的“纯阳罗汉功’相助,就算寒毒一时不能驱尽,总也得三年五载之后方能发作,岂有过不到一个时辰便即再起之理?那几位老僧既是惊诧,又感脸上无光,当即伸掌再助三人运功,直过了一炷香时份,三人才免了寒毒侵体之厄。阿碧忽然说道:“老方丈,我阿朱姊姊冒犯了贵寺,你们关了她这么久啦,求求你,请你们放了她吧。”说著盈盈拜倒,磕下头去。玄慈忙离座还礼,道:“姑娘不必多礼,你说咱们关了谁?”阿碧站起身来,道:“我的阿朱姊姊啊,她年纪小,很爱胡闹,请各位大和尚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早求公子爷修书来向方丈求情。公子说阿朱得罪贵寺,应当受各位责罚,须得让她多吃些苦头,然后公子爷亲自来贵寺谢罪。”她这番话咭咭咯咯的说来,语言清脆动听之极,但众僧面面相觑,全不知她其意何指。
原来阿朱初时听说慕容公子要到少林寺,便来寺相会,不料慕容公子固然未到,守门寺僧更以数百年规矩所定,不许女子进入本寺。阿朱一怒之下,乔装为少林寺僧智清,混入寺中,一不做二不休,为要拿到证据,他日也好在寺僧之前夸耀,便将寺中一部梵文秘本的易筋经盗了出来,便在此时,中了玄慈方丈的“大般若金刚掌”,以至身受重伤。但玄慈出手之际,不知她是女子,更不知她是什么阿朱。后来萧峰携同阿朱赴聚贤庄求治,阿朱谎称是为一个青年公子所伤,少林高僧玄寂、玄难虽然亲眼见到了她,却万万想不到她便是那个在本寺盗去古经的“和尚”。是以阿碧求方丈放人,寺中人人摸不著头脑,其实,在这世上知道其中原委的,也只剩下萧峰一人了。玄慈温言说道:“这位姑娘说什么敝寺扣人不放,必是传闻之误。少林寺乃出家清修之地,戒律素严,决不敢有谁为非作歹。”阿碧急道:“我不是说你们为非作歹呵。我那阿朱姊姊顽皮得很,一定冒犯了你们,得罪了你们,所以公子爷今日是要陪不是、说好话来著。求求你们,放了阿朱姊姊吧,我再给你们磕头。”她见玄慈方丈面目慈祥,玄难大师却是一脸威重之色,心想多半是另外的老和尚作梗,当即跪下来又向玄难、玄寂、玄痛诸僧行礼。玄难袍袖一拂,一个柔和而雄浑的大力推了上来,挡住阿碧的身子,她便跪不下去。玄难大师这“袖里乾坤”的功夫,乃少林寺绝艺之一。阿碧见凭空一股力道将自己身子阻住,竟尔拜不下去,心下暗自骇异。玄难说道:“少杯寺数百年来规矩,不接待女施主,姑娘这位姊姊别说咱们决计不敢相留,便是她自己要来,少林寺也必挡驾。此处已非本寺范围,方丈为了姑娘,才至此相会。”阿碧泫然欲涕,道:“你们不骗我么?那么我这个阿朱姊姊,却到哪里去了?她那天明明跟我说,是到少林寺来的。”阿碧相貌秀美,言语举止,温柔到了极处,既不似阿朱之伶俐活泼,更不似阿紫之刁钻古怪,少林众高僧修为数十年,个个均已忘了儿女之情,但这时见她说得如此哀切动人,心底深处,不自禁的将她当作了女儿或是孙女,脸上均显出慈爱的神色。玄寂大师说道:“虚风,你叫‘善缘堂’的慧月师伯设法查查,这位姑娘的姊姊下落如何,查到之后,立即通知姑苏慕容公子家里。”邓百川、阿碧等人均知“善缘堂”是少林寺内专司与江湖英豪联络的部门,这位玄寂大师既如此吩咐了下去,显见阿朱确是未曾来寺,只不过少林寺已负责查察,他们与江湖上的广通声气,想来不久便可知道讯息,当下一齐联谢。再问起包不同受伤的经过,包不同瞪眼向天,说道:“在下的遭遇,和玄痛大师一模一样。姑苏慕容家的人固然倒了霉,少林寺的高僧也没什么光采。大家是难兄难弟,大哥别说二哥,总之是流年不利,该有这场灾难。”风波恶咬牙切齿的道:“这一架也没有打成,便受了伤,真是没趣之至,倘若恶斗三百回合之后再给铁头人打倒,那倒心甘情愿。”各人纷纷推测游坦之的来历,均觉他内功家数纯正,掌中寒毒却是邪恶无比,邪中有正,不见得便是星宿派的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这一掌的掌力,和贵派的‘达摩神掌’倒有些差不多。”
玄痛和玄慈、玄寂、玄难三位师兄交换了个眼色,默然不语。他们心中早已想到了这件事,那铁头人所使掌力非但与“达摩神掌”相似,简直便是“达摩神掌”,只是在外人面前,不便言明。这时包不同指了出来,诸高僧不便加以否认,心中均想:“此事内情牵连甚多,并非单是星宿派妖人前来袭击本寺而已。”玄难不欲包不同追问此事,向邓百川道:“邓施主,慕容公子是否便到?贵我双方同仇敌忾,须得联手应付。公子一到,定有高见以解我等疑团。”邓百川眼望阿碧。阿碧道:“我说过公子爷去救一位姑娘了。那姑娘脸上遮著一张黑色面幕,身形婀娜,武功也是不弱,只是追赶他的那个和尚武功更强,我见那个和尚的背影,依稀是吐蕃国护国法王,叫什么大轮明王鸠摩智的模样……”玄寂、玄难齐声惊道:“吐蕃国的大轮明王到了中原?”阿碧道:“他自己这么说,也不知是也不是。刚才那和尚身形太快,一晃便过去了,我也没能看清楚。公子跟我说了一声:‘你到少林寺等我’便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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