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坦之已觉所学太过繁复,记不明白这许多招术,要阿紫停了下来,从头再演。阿紫笑道:“王公子,依你看来,星宿派的功夫定然破绽百出,可笑得紧了。”游坦之道:“那倒不见得,其中也大有可取之处,只不过……只不过似乎不够大方。”说著仿著阿紫所示,一足踢出,刚好挑起一块斗大的石块,呼的一声,直飞了出去。那块大石直飞出十余丈外,从半空中落将下来,说也凑巧,山道上正好快步走来二人,眼见那大石便要落向那二人头顶,游坦之叫道:“啊哟!”喊道:“留神,快闪开了!”当先那人向左斜走半步,双手挥出,啪的一声,将那大石推开,撞向山壁之上,砰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散。那人怒道:“什么人?胆敢戏弄老子!”身形晃动,二人抢到了游坦之和阿紫面前。
只见那二人衣衫褴楼,作化子装束,背上负著几只布袋。游坦之一见,便知对方是丐帮中人,忙上前一揖,道:“两位丐帮大哥勿怒,在下无意之失,还请原恕则个。”两名丐帮见游坦之行礼赔罪,又从适才大石飞掷的势头之中,知道他武功著实了得,不愿多生事端,便也回了一礼,道:“好说,好说。”转头即要离去,阿紫忽道:“是丐帮中的人么?妙之极矣!我正要找他们来,夺个丐帮的帮主做做。你们总舵现下安桩何处?”二丐听她一出口便说要夺本帮帮主之位,又见她衣饰打扮显然不是本帮中人。本帮弟子而要夺帮主之位,不过是僭妄,外人来说这种话,那显然是戏侮轻蔑了。二丐一听之下,登时脸上变色,齐间:“尊驾是谁?何以出此轻侮之言?”阿紫听那丐问她来历,正是凑将上来,给自己要说的话加上个合适的引子,便笑吟吟的道:“不敢,在下新任星宿派掌门,姓段名紫的便是。”当先那丐身形高瘦,皱眉道:“星宿派的首领是丁老怪,江湖上有谁不知?你这小丫头却来胡说八道。”另一丐中等身材,已有五十来岁年纪,瞧模样在丐帮中位份较低,似乎一切唯瘦丐马首是瞻,但为人却甚为慎重,低声道:“狄兄弟,咱们自己有事,不用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小孩子了。”那瘦子哼了一声,道:“一个瞎眼丫头,一个……”只说了“一个”两字,眼睛向游坦之一瞥,脸有鄙夷之色,显然接下去不是说“丑八怪”,便是说“鬼脸儿”。游坦之那容他揭破自己的面貌真相,右手一圈,依著阿紫所演的那招“混天无极式”,一掌便拍了出去。
那瘦丐武功也甚了得,应变奇速,一见游坦之举掌拍出,虽然两人相距七八尺远,这一掌无论如何拍不到自己身上,但还是有备无患,运气举掌相迎。但听得“喀”的一声响,那瘦丐上身突向后仰,竟然是脊骨齐腰折断,一个人折成两截。那老丐大吃一惊,叫道:“狄兄弟,狄兄弟,啊哟,你……你……怎么……怎么死了?”
游坦之这一掌拍出,本意在阻止他叫出“丑八怪”之类的言语,绝无伤他性命之意,猛听得那老丐说他已然死了,也是惊道:“咦,怎么?”抢上前去,低头看那瘦丐,只见他双目突出,脸上容相十分惨厉,游坦之又是害怕,又是憾悔,道:“这……这……”那老丐惊惧之下,见到游坦之满脸皮翻肉烂的可怖情状,只道他又要加害自己,奋起平生之力,双拳登向游坦之背上打了下去。
一来游坦之迄今只从阿紫处学了星宿派的十来招武功,受敌袭击时的应变闪避之法全然不会;二来他一掌劈死瘦丐,内咎于心,甘愿受对方殴击几拳,也好稍减自己的罪孽,是以砰砰两声,那老丐的两拳全都结结实实的打在他的背上。却听得那老丐“啊”的一声惨呼,身子离地飞出,重重的摔在地下,口中狂喷鲜血。游坦之又是大吃一惊,道:“干什么了?”阿紫赞道:“王公子,你武功当真了得,举手之际,便料理了丐帮的两大高手。”游坦之见那老丐口中不住汩汩喷出鲜血,握了阿紫的手,叫道:“快走,快走!别在道里停留。”阿紫身不由主,给他拉著飞奔,只觉耳畔风声呼呼,知道奔行得十分迅速,喜呼:“好玩,好玩!再跑快些!”片刻之间,两人已在十余里外。游坦之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叫道:“游兄弟,游兄弟,慢走一步。”似乎是包不同的声音。他出手杀人,生怕给包不同当场拿住,哪里敢停,只有越跑越快。
叫唤他的,果然便是包不同。这时他和风波恶二人,已和慕容复以及邓百川、公冶干、王玉燕四人会齐,说起游坦之的种种怪异之处,慕容复好奇心起,便寻了下来,要再问个明白。远远望见游坦之出手打倒二人,拖了阿紫飞奔,慕容复见他奔跑的姿式甚是笨拙,直似丝毫不会轻功之人,可是去势之速,未必便在自己之下。其时相距已有里许,慕容复自忖若是全力施展轻功,也不过和他一般快慢,这里许之差,始终是拉不近来,那便是说并无追上他的把握,何况就算追上了,又待如何?慕容复瞧著他迅速而去的背影,心下嗟叹,暗自骇异。邓百川和公冶干看了一死一伤的二丐,也是惊异不置,尤其那死去的瘦丐身子后仰,反折重叠,头与脚齐,肚皮向天,死法甚是奇特。公冶干扶起那老丐身子,取出一丸伤药,喂在他的口中。但那老丐口中鲜血不住外涌,这伤药竟是咽不下去。
邓百川伸出左手中指,在那老丐胸口穴道上点了两点。本来他这“截血指”应效如神,指到血止,但他点了两指,那老丐口中仍是不住喷出鲜血。邓百川皱起眉头,咦的一声。王玉燕道:“邹大哥,此人受阴寒内力反激,你当点他背心穴道。”邓百川一怔,反手点那老丐背心上“神道”“至阳”二穴,果然那老丐喷了两口血后,便即血止。公冶干又喂了他一枚伤药,那老丐吸了口气,颤声道:“多……多谢救援,不……不敢请问……问恩公尊姓大名。”
邓百川道:“江湖上危急相助,是同道问应有之义,举手微劳,何足挂齿?”那老丐又吸了口气,自觉力气一滴滴离身而去,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心,道:“劳……劳驾……”公冶干猜他心意,道:“尊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了点头。公冶干便将他怀中物事,都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物、干粮、碎银之类,著实不少。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是要紧,请恩公念在江湖一脉,交到……交到丐帮的长老手中……至感……至感大德。”一面气吁吁的说话,一面伸手出去,从公冶干掌中,抓起了一张折叠起的黄纸。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若是难愈,这张东西,咱们负责交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著将那张黄纸接了过去。那老丐低声道:“我姓易,名叫易一清。相烦……相烦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我帮……我帮……我帮……”他连说了三个“我帮”,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只觉喉头一甜,似乎又欲喷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心中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大吃一惊,道:“你……你是本帮人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复手中的黄纸,用力一夺。慕容复也不和他争夺,让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是谣言稍减,但此人新自西夏归来,自是不知近事。”只是那老丐双手用力,嗤的一声,将那张黄纸撕成了两半,待要再撕,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风波恶将扯成两半的黄纸展了开来,拼在一起,只见纸上用朱笔写著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还盖著一个大章。公冶干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道,道:“这果然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公主年将及笄,国王决意征选一位文武壁垒、俊雅魁伟的未婚男子为婿,定于今年八月中秋起公开选坺。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的人才者,于该日之前后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
公冶干还未读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的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国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那一位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各位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如果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邓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中英雄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个易一清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曾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若是此言不假,那么他未必单单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
公冶干向包不同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达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胡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爱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爱和人争辩,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有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表达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邓百川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三弟,依你之见,这易一清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一清,怎知道他有什么用意?”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干,征询他的意见。公冶干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瞪了他一眼,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全然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样,全然没有差别。”公冶干笑道:“谢天谢地,这可妙之极矣!”
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乾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复国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他说到这里,慕容复、邓百川、公冶干,风波恩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各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原来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鲜卑族人,当年五胡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在中国东征西讨,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散居各地,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著这中兴复国的念头。只是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那“重建大燕”的愿望,眼看是越来越是渺茫了。到得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忽然出了一位百世难遇的武学奇才,名叫慕容龙城,此人融会各家武功,自出机抒,成为武林中当世无敌的好汉。慕容龙城不忘祖宗遗训,纠合英雄,意图复国,偏偏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是无所建树,郁郁而终。
数代之后传到慕容复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复身上。只是大燕国谋复国,在宋朝而言,那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氏虽在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但风声却是半点不露,除了最亲近的邓百川诸人而外,外界是谁也不知真相。武林中说起“姑苏慕容”,只觉这一家人武功极高,而行伪诡秘,似是妖邪一路,却不知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江湖上的门派帮会,所作所为大大不同,正常人看来,自是觉得极不顺眼,往往引以为敌了。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包不同提到了中兴燕国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都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了胸中意向。王玉燕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须知她母亲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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