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门绝技,请问师兄,是否七十二门绝技件件精通?若是小僧指定师兄施展七十二门绝技中的三顶,师兄是否能允所请?”这番话一说,玄生倒是难住了,要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每一位高僧所会者最多不过五六门,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门,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确是难以办到之事。玄生自己精研武功,所知算是十分庞杂,但七十二门绝技,所会者亦不过六门而已。他正寻思如何回答,突然外面一个清朗的声音远远传了进来,说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讲论武功,实乃盛事。小僧有缘,邂逅相遇,能做个不远之客,在旁聆听双方高见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
这声音的来处,总是在山门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却又中正平和,并不震人耳鼓,说话者内功之高之纯,可想而知;而他身在远处,居然能知大殿的情景,岂不是练成了佛家内功最高境界之一的“天耳通”么?玄慈微微一怔之之际,便运内力说道:“既是佛门同道便请光临。”又道:“玄鸣、玄石两位师弟,请代我迎接嘉宾。”他最后这两句话并未使用内力,说得声音甚轻。玄鸣、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刚转过身来,待要出殿,门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当。素仰玄鸣大师精擅狮子吼神技,玄石大师摔碑手天下无双,得晤两位少林高僧,实是不胜之喜。”他每说一句,声音便近了数丈,刚说完“之喜”两个字,大殿门口已出现了一位宝相庄严的中年僧人,双手合什,面露微笑,说道:“吐蕃国山僧鸠摩智,参见少林寺方丈。”
群僧见到他显露这番身手,已是惊异之极,待听他自己报名为鸠摩智,许多人都“哦”的一声,道:“原来吐蕃国师大轮明王到了!”玄慈站起身来,抢上两步,侧身还礼,说道:“明王乃国君之师,远来东土,实乃有缘。素仰国师公正明理,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难以分剖,大驾光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请国师主持公道,代为分辨是非。”说著便替神光、哲罗星师兄弟、龙猛等诸大师逐一引见了。哲罗星与鸠摩智见过,辛辛苦苦从游坦之身边抢来的一部“易筋经”也给他转手夺了去,这时和他又再相见,心下既惊且惧,又是十分气恼,知道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玄慈引见之时,并不多言,只默默的行了一礼。鸠摩智朝他一笑,却也不提旧事。众人相见罢,玄慈在正中设了一个座位,请鸠摩智就座,鸠摩智略一谦逊,便即坐了,这一来,他是坐在神光的上首。旁人倒也没有什么,神光心中却暗自不忿:“你这番僧装神弄鬼未必便有什么真实本领,待会倒要试你一试。”鸠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万万不敢。只是小僧适才在半山亭中,听到玄生大师和哲罗星大师讲论武功,颇觉两位均有不足之处。”此言一出大殿上群僧都是一凛,均想:“此人口气好大。”哲罗星领教过他的厉害,不敢上前挑战,玄生性子既刚,又未见过他的真实武功,第一个便忍耐不住,说道:“小僧何处说错了,倒要请教。”鸠摩智微微一笑,道:“哲罗星师兄适才质询大师,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少林派有七十二门绝技,未必有人每一门都能精通,此言错矣。大师认为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乃是少林派秘传,除了贵派嫡传弟子之外,旁人便不会知晓,否则定是从贵派偷学而得,这句话却也不对。”他一番话连责二人之非,群僧只听得面面相觑,不知他其意何指。
玄生朗声说道:“据国师所言,那么确是有人以一身而能兼通敝派七十二门绝技?”鸠摩智点头道:“不错!”玄生道:“敢问国师,这位大英雄是谁?”鸠摩智道:“殊不敢当。”玄生变色道:“便是国师?”鸠摩智点头合什,神情肃穆,道:“正是。”两字一出口,群僧同时变色,均想:“此人大言炎炎,一至于此,莫非是疯了?”
要知少林七十二门绝技有的专练下盘,有的专练轻功,有的以拳掌见长,有的以暗器取胜,或刀或剑,或枪或棒,每一门的武功各有各的特点,使长剑者不擅使禅仗,擅大力神拳者不能收发暗器。虽有人同精五六门绝技,那也是以互相并不冲突者为限。故老相传,上代高僧之中曾有人兼通一十三门绝技,号称“十三绝神僧”,少林寺建寺数百年,只此一人而已。要说一身兼擅七十二绝技,自是欺人之谈。
少林派七二门绝技之中,更有十三四门异常难练,纵是天资极高之人,毕生苦练一门,也未必一定能够练成。此时少林全寺僧众五百余人,以五百余僧所会者合并,七十二绝技也算不周全。眼看鸠摩智不过四十来岁年记,就说每年能成一项绝技,一出娘胎算起,那也得七十二年功夫,这七十二项绝技每一种都是艰深繁复之极,难说他竟能在一年之中练成数种?玄生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却是仍维持著恭谨之色,说道:“国师并非我少林派中人,然则摩诃指、般若掌、大金刚拳等几项功夫,却也精通么?”鸠摩智微笑道:“不敢,还请玄生大师指教。”身形略侧,左掌突然平举,右拳呼的一声,直击而出,嘡的一声,如来佛座前一口烧香铜鼎受到击力,一响之后,跳了起来,正是大金刚拳法中的一招“洛钟东应”。拳不著鼎而铜鼎发声,还不算如何艰难,这一举明明是从前方击出,那铜鼎却向上跳起,可见拳力之巧,实已深得“大金刚拳”的秘要。鸠摩智不等铜鼎落下,左手反拍出一掌,姿式正是般若掌中的一招“慑伏外道”,但听得啪的一声,铜鼎上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只是烟雾弥漫,铜鼎中有许多香灰跟著散开,一时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其时“洛钟东应”这一招余力已尽,那铜鼎急速落下,鸠摩智伸出大拇指,向前一捺,一股凌厉的指力射将过去,那铜鼎突然向左移开了半尺。鸠摩智连捺三下,那铜鼎移开了一尺又半,这才落在大殿的青石板上。玄慈、玄生等高僧心下叹服,知他这三捺看似平凡无奇,其中所蕴藏的功力已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正是摩诃指的正宗招数,叫做“三入地狱”。那是说修习这三捺时用功之苦,每捺一下,便如入了一次地狱一般。
这时香灰渐渐降落,露出地下一块手掌大的物事来,众僧一看,不禁都是惊叫一声,原来那物事却是一只铜手手掌,五指宛然,掌缘指缘闪闪生光,灿烂如金,掌背却是发出灰绿之色。鸠摩智袍袖一拂,笑道:“这‘袈裟伏魔功’练得不精之处,还请方丈师兄指点。”一句话方罢,他身前七尺外的那口铜鼎竟如活的一般,忽然连打几个转,转定之后,本来向内的一侧转而向外,但见鼎身正中,去了一只手掌之形,割口处也是黄光灿然。辈份较低的群僧这才明白,原来鸠摩智适才使到般若掌中“慑伏外道”那一招之时,掌力有如宝刀利刃,竟在这口钢鼎上硬生生的割下了手掌般的一块来。所难的是,切割处不在近身的一边,却是在鼎身的另一侧。
玄生暗忖,要在铜鼎上用掌力削下一片,自己还可做到,但所切割的要是在鼎身的彼侧,却万万的难以办到。霎时之间,他心念如灰,寻思:“只怕这位神僧所言不错,我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确是传自天竺,他从原地习得秘奥,以致此我中土高明得多。”当即合什躬身,说道:“国师神技,令小僧大开眼界,佩服,佩服!”鸠摩智最后所使的“袈裟伏魔功”,乃玄慈毕生所研,在这门武功上化的时日著实不少,以致颇误禅学的进修,有时著实后悔,觉得为了一拂之纯,穷年累月的练将下去,实在得不偿矢,但想到自己这一门袖功足可独步天下,心下也觉自慰,此刻一见鸠摩智随意拂袖,不著丝毫痕迹,更难得的是口中谈笑,袍袖已动,竟不怕发声而泄了真气,实非自己所能,不由得百感交集,悲从中来。
霎时之间,大殿上寂静无声,人人均为鸠摩智的绝世神功所镇慑。只听得玄慈长叹一声,道:“老衲今日始信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老衲数十年苦学,在国师眼中,实是不足一哂。波罗星师兄,少林寺浅水难养蛟龙,福薄之地,不足以留佳客,你请便吧。”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无相功
玄慈此言一出,哲罗星与波罗星二人喜动颜色。神光上人却是又喜又愁,喜的是波罗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绝技,而玄慈方丈准他离寺;愁的是此事自己实在无甚功绩,全是鸠摩智一力促成,此人武功高极,既已控制全局,自己再要想到从波罗星手中转得少林绝技,只怕是难之又难。鸠摩智不动声色,只是合什说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何必太谦?”少林合寺僧众,却个个垂头丧气,要知玄慈被逼到要说这番话,乃是自认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武林,执中原武学之牛耳,从未有一次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这么一来,不但少林寺一败涂地,而且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丢了脸面。龙猛、道清、觉贤、融智、神音诸僧兴念及此,也觉面目无光,事情会演变到这步田地,实非他们初上少林寺时所能逆料。玄慈所以不再强留波罗星,实已熟思再三。他想少林寺之扣留波罗星,全是为了不分本寺武功绝技泄之于外,眼见鸠摩智一身而兼本寺七十二门绝技,则纵然扣留波罗星,又有何益?何况波罗星所记忆本寺绝技最多也不过七八种而已,比诸鸠摩智所知,实不可同日而语。以鸠摩智的武功而论,本寺诸僧,无一能是他的敌手,若说五百余名僧众一拥而上,倚多为胜,那真变成了下三滥匪盗行径,岂是扬名天下的少林派的所为?这波罗星今日一下山,不出一月,江湖上不免传得沸沸扬扬,少林寺再不能领袖武林,自己也无颜为少林寺的方丈。这一切他全了然于胸,但形格势禁,若非如斯,又焉有第二条路好走?
殿上诸种事故,虚竹自始至终,一一都瞧在眼里,待听方丈说了那几句话后,本寺前辈僧众,个个神色惨然,他斜眼望著师父慧轮时,但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实是伤心已极,更有几位师叔连连捶胸,痛哭失声。虚竹虽不明白其中关节,但也知鸠摩智适才显露的武功,本寺无人能敌,只有让他将波罗星带走。可是虚竹心中却有一事大感不解。他眼见鸠摩智使出大金刚拳的拳法、般若掌掌法、摩诃指指法,招数是对是错,他因没有学过这几门功夫,自是无法知晓,但运用这拳法、掌法、指法的内功,他却瞧得清清楚楚,那显然是“小无相功”。这小无相功他得自无崖子,后来天山童姥在传他“天山折梅手”的歌诀之时,发觉他身有此功,曾大为恼怒伤心,盖此功她师父只传李秋水一人,虚竹既从无崖子身上传得,则无崖子和李秋水之间的关系,自是不问可知了。天山童姥息怒之后,曾对他详谈“小无相功”的运用之法,但真正精到的指点,还是后来得之于李秋水。虚竹于武学的见闻非但并不广博,而且可说十分简陋,然而于这“小无相功”,却是烂熟于胸,后来在灵鹫宫地下石宫的壁上圆圈之中,又体会到不少“小无相功”的秘奥。“小无相功”是道家之学,讲究清静无为,神游太虚,与佛家“无色无相”之学名虽小同,实质大异。他一听到鸠摩智在山门外以中气传送言语,心中便已一凛,知他的“小无相功”修为甚深,此后见他使动拳法、掌法、指法、袖法,表面上变幻多端,却全是小无相功催动。玄生师叔祖以及波罗星所使的“天衣无缝”等招,却是从内至外,全是佛门工夫,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内功、摩诃指有摩诃指的内功,泾渭分明截不相混。他听得鸠摩指自称精通本派七十二门绝技,然而施展之时,明明只不过是以一门小无相功,将股若掌、大金刚拳等招数使了出来,只因小无相功威力强劲,一使劲便镇慑当场,在不会小无相功之人眼中,便以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门绝技。这虽鱼目混珠,小无相功的威力也决不在任何少林绝技之下,但终究是指鹿为马,混淆是非。虚竹觉得奇怪的是鸠摩智所施者明明是小无相功,却自称为少林绝技,少林寺自方丈玄慈以下五百名僧众竞无一人直斥其非。他可不知这小无相功博大精深,又是道家的武学,大殿上却无一个不是佛门弟子,武功再高,也不会去修习道家的内功,何况“小无相功”以“无相”两字为经纬,不著形相,无迹可寻,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决计看不出来。虚竹初时只道众位前辈师长别有深意,他是第三辈的小沙弥,如何敢妄自出头?但眼见形势急转直下,一众师长均是悲怒沮丧,无可奈何,本寺显然是面临重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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