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段誉道:“啊,是了,那日那个‘穷凶极恶’云中鹤将你抱了去,我很是著急,只恨自己不会武功,便叫我徒儿南海鳄神来救你,不知你如何脱险,好生想念。”钟灵笑道:“你徒儿对你倒很忠心。这云中鹤轻功虽好,带了我终究奔行不快,只逃出数里,便给你徒儿追上了……”说到这里,突然住口,神太甚是忸怩。
段誉道:“怎么啦?”钟灵突然噗哧一笑,道:“你猜你那个徒儿叫我什么?真是叫人生气又不是,好笑又不是。”段誉看到她娇羞的模样,不禁心中一荡,说起当时在大理所说的话来,微笑道:“我徒儿自然叫你作‘师娘’啦。”钟灵满脸孕著笑意,说道:“我给那个恶徒抱著,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他的掌握?心里可真害怕得要命,只听得你徒儿一面追,一面嘶哑著嗓子大叫:‘师娘,师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窝儿,这瘦竹篙可最怕痒。’我心里想:‘呵痒么?那倒是我最拿手的事。’伸出手来,正要往那恶人腋窝里呵去,不料那恶人已先听到你徒儿的说话,不等我手到,忍不住已哈哈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便奔不快了,你徒儿跟著便即追到。
“那恶人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当啦!’岳老三道:‘什么上当不上当?你快放下我师娘,要不然便尝尝我鳄嘴剪的滋味。’那恶人无可奈何,只好将我放下。我乘他不备,伸手便呵他痒。那恶人弯了腰,笑得喘不过气来,他越是笑,我越是不住手的呵。他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岳老三道:‘师娘,你这就饶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可活不成啦!’我好生奇怪,这恶人武功很高,怎么会给人呵痒呵死?便说:‘我不信,我呵死他试试看。’岳老三道:‘不成,试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转了。云中鹤的练功罩门是在腋下天泉穴,这地方碰也碰不得。’“我听他这么说,便放手不再呵他痒,要是真的将这大恶人呵死了,那可不大妙。那恶人站直身子,狠狠向我瞧了一眼,突然一口唾沫向岳老三吐去,骂道:‘死鳄鱼,臭鳄鱼,我练功的罩门所在,为什么说与外人知道?’我说道:‘好呵,你骂人啊!’伸手又去呵他痒,不料这一次却不灵了,他飞出一脚,将我踢了个跟斗,便即扬长而去。岳老三将我扶了起来,问道:‘师娘,你摔痛了没有?’我还没有回答,忽见我爹爹提刀追来,叫道:‘臭丫头,你死在这里干什么?’岳老三回头喝道:‘他……他……’(这岳老三口中骂人)‘……你不干不净的嚷嚷什么?’我爹爹怒道:‘我自骂我女儿,管你什么事?’岳老三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大发脾气,指著我爹爹大叫:‘你……你这狗贼,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拼了。’我爹爹道:‘我占你什么便宜了?’岳老三道:‘他是我师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辈,那是事出无奈,我也没什么法子。你却自称是她老子,这……这……这……不是更比我大上两辈么。我岳老三在南海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爷爷,来到中原,却处处比人矮上一两辈,老子不干,万万的不干!’”钟灵聪明伶俐,口齿便给,学起南海鳄神的说话来,虽不如阿朱之唯妙唯肖,但神态声音,却也有五分相似。段誉一听,觉得正是自己那宝贝徒儿的口吻,不由得甚是好笑。
钟灵续道:“我爹爹说道:‘你不干就不干。这是我亲生的女儿,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么自称不自称的。’不料这岳老三说不过我爹爹,竟然强辞夺理起来,说道:‘你当然是自称。我师娘这么美丽,你却丑得像个妖怪,怎么会是她老子?我师娘定然是别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我爹爹一听,气得脸也黑了,提刀向岳老三便砍。我忙劝道:‘爹爹,这人将我从恶人手里救了出来,你别杀他!’我爹爹怒火冲天,骂道:‘臭丫头,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连这大笨蛋都这么说,还有什么假的?我先杀了他,再杀你,然后去杀你妈妈!’”原来钟灵之母昔日与段誉之父段正淳曾有过一段旧情。钟万仇瞧著她越长越美,与自己的尊容没半分相似之处,那疑心加上酸意,每日里都在心中纠缠不清。
钟灵说到这里,眼睛中泪珠滚来滚去,盈盈欲滴。段誉道:“你别担心!我知道你爹最怕老婆,万万不敢去杀你妈。”钟灵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又知道了?”这一笑,藏在眼中的泪水都从脸颊上滚下来。段誉道:“我到你家万劫谷中去送信,亲眼见到你爹爹对你妈千依百顺,没半点违拗。”钟灵叹了口气,半晌不语。段誉道:“后来便怎样?怎么你又到了这里?”钟灵道:“我见爹爹和你徒儿斗了起来,一时间胜败难分,我便大声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伤我爹爹。’又叫道:‘爹爹,你不能伤了岳老三!’不理他们后来打得怎样,便自走了。”段誉点头道:“是啊,还是出来在外面散散心的好。”钟灵道:“我本来想找你,可是找来找去,却哪里找得到?前些日子听到江湖上有人说,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到少林寺来聚会,我心里琢磨,说不定你也会来,因此上便也赶上少室山来。可是我既不是英雄,又不是好汉,这少林寺是不能去的,只好在山下乱走,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幸好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将下来了。”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心想她小小年纪,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她手,低声道:“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坐到床沿之上,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有一个恶和尚暗算于我。我胸口中了他的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至了!昨日黄昏时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我床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我想一定是要想来算计我的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床上那人砍将下去。幸亏……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子,我已先见到了你的脸……”她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是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得好好的。我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又是喜欢,又是焦急,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段誉道:“累得你挂念在心,真是好生过意不去。”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在我就不理你啦,让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干什么?”段誉急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姑娘,好妹子,你跟我说了吧!”钟灵嗔道:“呸!谁是你的好姑娘、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话,你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中说什么来看?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起来了,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喜欢得很,说话不知轻重,以致冒犯了你。”钟灵突然怔怔的掉下泪来,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你到底是梦见了什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呓语。”钟灵突然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什么你在昏迷之中只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又在想她了,好!你去找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却也枉然。”钟灵道:“为什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哥,对我向来是爱理不理的。”钟灵转嗔为喜,笑道:“谢天谢地,恶人自有自人磨!”段誉道:“我是恶人么?”钟灵头一侧,半边秀发散了开来,笑道:“你徒儿岳老三是四大恶人之一,徒儿都这么恶,师父当然是恶上加恶了。”段誉笑道:“那么师娘呢?”
钟灵脸上一红,啐了一口,心中却是大有甜意,一转身,奔向厨房,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道:“这锅鸡汤煮了半天了,等著你醒来,一直没熄火。”段誉道:“真不知道怎生谢你才好。”见钟灵端著鸡汤过来,挣扎著便要坐起,牵动胸口伤处,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钟灵忙道:“你别起来,我来喂恶人小祖宗。”段誉道:“什么恶人小祖宗?”钟灵道:“你是大恶人的师父,不是恶人小祖宗么?” 段誉笑道:“那么你……”钟灵用匙羹舀起了一匙热气腾腾鸡汤,对准他脸,佯怒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不用热汤泼你?”段誉伸了舌头,道:“不敢了,不敢了!恶人小祖奶奶果然厉害,够恶!”钟灵噗哧一笑,险些将汤泼到段誉身上,急忙收敛心神,伸匙嘴边,拭了拭匙羹中鸡汤已不太烫嘴,这才伸到段誉口边。段誉喝了几口鸡汤,见她脸若朝霞,上唇微有几粒细细的汗珠。此时正当六月大暑天时,钟灵一双小臂都露在衣袖之外,皓腕如玉,段誉心中一荡,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如果这时候在喂我喝汤的是王姑娘,纵然这是腐肠鸩毒,我却也甘之如饴。”钟灵见他呆呆的望著自己,万料不到他这时竟会想著别人,微笑道:“有什么好看?”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跟著一个少女声音说道:“咱们且在这里歇一歇。”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好!可真累了你了,我……我真是过意不去。”那少女道:“废话!”段誉听得二人声音,正是阿紫和游坦之。他知道阿紫是父亲的私生女儿,和自己是同父兄妹,只是这个小姑娘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门下,沾染邪恶,行为任性,大理四隐中的抚仙钓徒凌千里便因受她之气而死。段誉和大理的三公四隐都甚交好,想到凌千里之死,便不愿去和这个顽劣的小妹子相见,何况昨日自己相助萧峰而和游坦之为敌,此刻重伤之余若是给他见到,说不定性命难保。忙竖起手指,作个噤声的手势。钟灵点了点头,端著那碗鸡汤在手,不敢放到桌上,深恐发出些微声响。只听得阿紫叫道:“喂,有人么?有人么?”钟灵瞧了瞧段誉,并不答话,寻思:“此人多半是王姑娘了,她和表哥在一起,所以段郎不愿和她见面。”她极盼去瞧瞧这位“王姑娘”的模样,到底是怎生的花容月貌,居然令段誉为她神魂颠倒至斯,却又不敢移助脚步,心想若是段郎和她相见,多半没有好事,且任她叫嚷一会,没人理睬,她自然和表哥去了。
阿紫又大叫:“屋里的人怎么不死一个出来?再不出来,姑娘放火烧了你的屋子。”钟灵心道:“这王姑娘好横蛮!”忽听游坦之低声涟:“别作声,有人来了!”阿紫道:“是谁?丐帮的?”游坦之道:“有四五个人,说不定是丐帮的。他们正在向这边走来。”阿紫道:“丐帮这些长老们对你已起离叛之心,若是落在他们手中,咱二人都要糟糕。”游坦之道:“那怎么办?”阿紫道:“到房里躲一躲再说,你受伤太重,不能跟他们动手。”段誉听得游坦之和阿紫要到内房来躲藏,暗暗叫苦,自己虽是不喜阿紫,撞到了也不打紧,这位丐帮帮主却是性子乖戾,一给他过上了,大有性命之忧,忙向钟灵打个手势,要她设法趋避。但这是山农陋屋,内房甚是狭隘,一进来便即见到,实是无处可躲。钟灵四下一看,正没作理会处,听得脚步声响,厅堂中那二人已向屏中走来,低声道:“躲到炕底下去。”不等段誉示意可否,将他身子一抱,两人都钻到了炕底。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十分寒冷,山民均在炕下烧火取暖,此时正为盛暑,自是不须烧火,但炕底下积满了煤灰焦炭,段誉一钻进去,扑鼻尘灰,忍不住便要打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钟灵挨在他的身边,张眼往外瞧去,只见一双穿著紫色缎鞋的纤脚走进房内,却听得那男人的声音说道:“唉,我要你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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