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而复合。乃对辽主亦与宰相议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教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成,守天祐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首,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著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苦害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既改其法,作法之人亦有罪当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趟煦冷笑一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群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敕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赏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托病不朝。太监送进一封奏章来,字迹挺秀,却是苏拭写的。赵煦道:“这人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打开奏章,只见疏上写著:“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下去瞧道:“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情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很滑头,居然还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挖苦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他奏章上写道:“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臣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有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社稷宗庙之福,天下幸甚。”赵煦阅罢奏章,喝了一口清茶,寻思:“人道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始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道:“熙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新法,悉变祖宗之法,多引小人以误国。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赵煦看到这里,心中怒气已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熙河,章惇开五溪,沉起扰交官,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皆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其时民皆愁痛,比屋思乱……汉唐之亡,皆权势震灼,兴土木之工,无时休息,罔市井之微利,为国敛怨。此数人者,虽加诛戮,未足以谢百姓……”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上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发脾气,群臣无不相顾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么?”范祖禹连连磕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个个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著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只可惜盛年崩驾。朕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一个个唠唠叨叨的咶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只见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臞,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吐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超前人。例如先帝在位二十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冷冷的道:“什么叫作‘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风不堪命,变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竟早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其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饿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当下又道:“后汉时光武、显宗以察为明,以谶决事,只相信妄诞不经的书本中一些邪理怪说,查察臣僚的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原来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大皇太后,心中暗自恼恨,时时记著幼年时父亲的慈爱,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帝规劝。
赵煦大声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诽谤么?汉武帝穷兵黩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这种皇帝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侍罪,不敢再多说一句。许多大臣心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辩解?
只见有一个白须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出,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纯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覆辩解,怒气方息,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上,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殿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作汝州知州,派宰相去做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在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驾崩,少年皇帝赵煦跃跃欲试,将持重大臣一一斥逐,不禁大喜,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减从,迅速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皇后萧氏亲自统颁。另有五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骑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南幸,飞马向北迎将上来。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一纵下马,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了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打到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子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么也没有打草谷么?”萧峰道:“没有。”耶律洪基:“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霎时间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了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班。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但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过了一个多时辰,圈子越围越小,草丛中赶起一些狐兔之属。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猛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有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这装束,都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圈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一路逼到皇帝马前。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上雕翎牙箭,连珠箭发,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发,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羽箭贯胸,钉在地下。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萧峰看得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吧!”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了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著连珠箭发,又是一箭一个,一壶箭共射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时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彩,齐呼:“万岁!”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辽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然脸上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穿过猎围,疾驰而至。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塔箭,飕的一声,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将第二箭挟住,胯中坐骑丝毫不停,向辽主冲来。洪基箭发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首尾相连。但他发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发了十余箭,一个了接十余箭。其时两人相距已不远,萧峰已看清楚了来人面目,大吃一惊,说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这时二十余名辽兵亲卫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马上乘客咯咯一笑,将接住的十余枝狠牙箭摔向天空,叫道:“姊夫,你怎知道是我?特地来迎接我么?”双足在马上一蹬,飞身越过这二十余名亲卫的头顶,落在萧峰马前。但见她一身紫衫,身形婀娜,果然便是阿紫,一双眼睛却已变得炯炯有神。
萧峰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伤心,照说,她双眼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听流露出来的心情,竟是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么委屈。”正在此时,阿紫突然一声尖叫,身子一缩,从萧峰的怀抱中挣脱,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回过身来,双掌一错,交叉胸前,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左手抓住,顺手一掷,将那猎叉挥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膛,将他牢牢钉住。原来那人乃是一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一箭射倒,一时未死,拼看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不料被阿紫自萧峰的眉头瞧过来时见到,接叉反掷。其实以那猎户的功夫,却又如何暗算得了萧峰?
阿紫指著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的姊夫!”萧峰见那猎户双目圆睁,咬紧牙关,满脸愤怒之色,心想:“我和他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可是他必欲杀我而甘心,那自是为了宋辽之仇,而不是为了我和他二人之间的仇怨了。宋辽之仇,到底是为何而起?宋人说契丹人侵占他们土地,咱们契丹人却又说汉人忘恩负义,言而无信,也不知到底谁对谁错?”耶律洪基见阿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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