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萧峰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身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瞧著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今日起回兵休战。”
他顿了一顿,又道:“在我一生之中,不许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让,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是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发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
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发软,左右脚踏入脚蹬,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众辽军见皇帝无恙归来,又叫起了“万岁,万岁”之声。
道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两国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之事,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帝位都恐怕有些不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的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可说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的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爱戴之情却又似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的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发,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原来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
须知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想在征战中升官发财的大将之外,可说是皆大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却也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先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
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举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上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自己的心口。
洪基“啊”的一声,纵马走了几步,但随即又将马勒定。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天外,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
只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声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快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之上,刺著一个青郁郁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哭拜于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将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咱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又有人道:“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既然罢兵,他成了排难解纷的鲁仲连,却也用不著自寻短见啊。”
“你知道什么?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种大英雄,难道还畏惧什么了?”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看来也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勒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蹄声响处,千乘万骑的辽军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躺在地下的萧峰的尸体。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自北而过,从雁门关上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何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
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股见识,被她手掌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著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不要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著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体抱了起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著,两脚仍是垂在地下。
阿紫又道:“我知道你现在可乖了,我抱著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儿神智失常了。”
段誉柔声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
阿紫一掌将他推开,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道:“走开,走开,男人不是好人,女人也不是好人!休想用毒药来害我姊夫,教他喝了酒后,再不能动弹。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之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这声音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那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王星天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杖,左杖探路,右杖却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之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
虚竹等大是惊讶,瞧那中年汉子时,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原来游坦之是逼著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他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是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身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的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吧?没人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悔我了,你怎么办?”
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眼他拼命。”
阿紫冷笑一声,指著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我了,你一古脑儿将他们都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
问乌老大道:“老乌,都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
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
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咱的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
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然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著惶惧,也知是发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挖出自己眼球,抱著萧峰的尸身,柔声说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
说著抱起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惊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几步。
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
众人又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向深谷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有多深,阿紫和萧峰的身影是半点也看不到了。
群豪站在山谷道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的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
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不意事隔三十年,萧峰和阿紫又都葬身谷底。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使张将军将令,你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你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己,毋得喧哗,是为切之。”
关下群豪顿时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
“若不是狗官昏庸,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
众人戟指关上,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的指挥使修下捷表,加急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幅齐天,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都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朝廷中群臣歌功颂德,不在话下。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风等人分手后,自与木婉清、钟灵、范骅、巴天石等人回归大理,走到大理国境,王玉燕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出境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王玉燕低头饮泣,众人无不黯然神伤。
一行人径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是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一路无话,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天龙寺尚有六十余里,正要找个地方歇脚。
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
都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一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音调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玉燕吃了一惊,两人手挽著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时,只见慕容复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孩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糖!”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从怀中取出糖果糕饵,分给众小儿。
众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玉燕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由得伤心欲绝。
段誉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做个手势,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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