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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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朱与阿碧自有庄中的婢女相陪,别处用膳。王夫人对段誉极尽礼敬,自行坐在下首相陪。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茅塞顿开。我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据姑苏城中的花儿匠言道,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美人抓破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阅其详。”段誉道:“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了。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丝红条的,叫做‘美人抓破脸’,但如红丝很多,却又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王夫人本来听得甚是专注,突然之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道:“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是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席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说道:“你是说我不端庄么?”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迳,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自有气,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双掌轻击三下,三名婢女奔上楼来,垂手而立。王夫人道:“押著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那三名女婢齐声应道:“是!”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花,若是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是四肢齐断。”段誉笑道:“若是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八仙过海、七仙女、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若是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球。”段誉道:“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比放肆?押了下去!”三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四人一齐下楼,这三名牌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竟是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二名婢女拖拖拉拉,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的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总算你是天大的造化,来到曼陀山庄的男子,有哪一个能活著回去?”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是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三婢郑而重之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是哭笑不得。
  在大理国中,段誉的身份地位仅次于皇伯保定帝、父亲镇南王,将来父亲继承皇位,他自然而然是储君皇太子,岂知给人擒获来到江南,要烧要杀,要砍去手足、挖了双眼,那还不算,这会儿却被人逼著做起花匠来。虽然段誉生性随和,在大理皇宫和王府之中,时时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锄地施肥,和他们谈谈说说,但在这些皇子亲王心中,自当花匠是卑微之人。幸好段誉生性活泼快乐,不论遇到何种逆境挫折,最多沮丧得大半个时辰,不久便高兴起来。他自己开解:“我在大理的石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为师。这里这位王夫人和那神仙姊姊相貌好像,只不过年纪大些,我便当她是我师父,有何不可?师长有命,弟子服其劳,原是应该的。何况莳花原是文人雅事,总比动刀抡枪的学武高尚得多了。而比之给那鸠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烧死,还是在这儿种花快活些,只可惜这些茶花品种太差,要大理王子来亲手服侍,未免是不值得了。”
  他口中哼著小曲,便负了锄头,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种活那四盆白茶,嗯,这四盆白茶倒是名种,须得找一个十分优雅的处所种了起来,方才相衬。”他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的风景,突然之间,哈哈哈的笑了出来,心道:“王夫人对茶花一窍不通,偏偏要在这里大种茶花,又叫她这庄子做什么曼陀山庄。殊不知茶花喜阴不喜阳,种在阳光烈照之处,虽然不死,也难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浓肥,什么名种都给她糟蹋了,可惜,可惜。”他避开阳光,只是往树荫深处行去,转过一座小山,只听得小溪淙淙,左首全是绿竹,四下里甚是幽静。该地在山之阴,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种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无,段誉大喜,说道:“这里最妙不过。”
  于是快步奔回原地,将四盆白茶分作两次,搬到绿竹丛旁,打碎瓷盆,连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下。他虽从未做过种花之事,但小时候看得多了,依样葫芦,居然做得极是妥贴。不到半个时辰,四株白茶已种在绿竹之畔,左首一株“美人抓破脸”,右首是“杠妆素裹”和“满月”,那株“倚栏娇”则斜斜的种在小溪上旁的一块大石之后,此所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国历来将花比作美人,莳花之道,也如装扮美人一般。段誉出身皇家,幼读诗书,于这种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他伸手溪中,洗净了双手泥污,坐在大石之后,对那株“倚栏娇”正面瞧瞧,侧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听得脚步细碎,有两个女子走了过来,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最是幽静,没人来的……”段誉一听得她的声息,心头怦的一跳,原来正是日间所见的那个白衣少女。段誉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说过不见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誉自是个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听她说几句话,与听几句她说的仙乐一般的声音,也已是无穷之福,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他的头本来斜斜侧著,这时竟是不敢回正,就是让脑袋这么侧著,生恐头颈骨中发出一丝半毫轻响,惊动了那个少女。那少女继续说道:“小诗,你听到了什么……什么关于他的消息?”段誉不由得心中一酸,他知道那少女口中的那个“他”,自然是指慕容公子了,从王夫人言下听来,那慕容公子似乎是单名一个“复”字。那少女的询问之中,满腔关切,满怀柔情。段誉心道:“如果这位姑娘这般关切的竟然是我,段誉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他这番心意,确是无半分虚假,可是,他从未见过这位白衣姑娘的相貌,不知她是美是丑,不知她姓甚名谁,更不知她是善是恶,脾性是好是坏!
  可是自从他在水边听到了那白衣少女的几句话声之后,只觉得一往情深,为她百死而无悔,到底此情因何而生,此意自何而起,自己却是半点也说不上来。听得她言语中处处关怀慕容公子,不自禁的又是羡慕,又是自伤。只听小诗嗫嚅半晌,但是不便直说。
  那少女道:“你跟我说啊!我总是不忘了你的好处便是。”小诗道:“我是怕……怕夫人责怪。”那少女道:“你这傻丫头,你跟我说了,我自然不会对夫人说,要是你不说啊,我去问小茶、小翠她们,日后夫人问起,我当然说是你说的。”小诗急道:“小姐,你……你怎么可冤枉我?”那少女笑道:“谁做我的心腹,我自是回护她。谁不听我话,我冤枉她又有什么相干?”小诗沉吟了一会,道:“好,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说从我泄漏了风声。”那少女道:“我得瞧你说得多不多,要是你吞吞吐吐的,我当你是半个心腹;倘若是什么也不瞒我,那么夫人永远也不会怪到你。”
  小诗叹了口气,道:“表少爷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你说是少林寺?阿朱、阿碧她们说他是去洛阳丐帮的?”段誉心道:“怎么是表少爷?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麦哥,他二人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那个……那个……”小诗道:“夫人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燕子坞的风四爷,说是赶去嵩山少林寺,给表少爷打接应的。”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么了?”小诗道:“风四爷说,表少爷传回讯息,这次有许许多多江湖门派,在少林寺开什么英雄大会,为的是对付慕容氏来著。表少爷来不及知会旁人,独自先赶著去了。听说燕子坞另外还有人去打接应。”那少女道:“夫人既是得到了讯息,怎地反而回来,不赶去帮表少爷的忙?”
  小诗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想来,夫人不喜欢表少爷。”那少女愤愤的道:“哼,就算不喜欢,终究是自己人。姑苏慕容氏在外面丢了人,咱们王家就很有光彩么?”小诗应道:“是。”那少女怒道:“是什么?”小诗吓了一跳,道:“不是,没……没什么。”那少女在绿竹丛旁走来走去的筹想计策,忽然间看到段誉所种的二株白茶,又看到新打碎的瓷盆,“咦”的一声,道:“是谁在这里种茶花?”
  段誉更不怠慢,便从大石后一闪而出,一揖到地,说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种植茶花,冲撞了小姐。”他虽是深深作揖,眼睛却仍是直视,深恐小姐又说一句“我不见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转身而去,又错过了见面的良机。他双眼一见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声响,但觉眼前昏昏沉沉,双膝一软,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若不强自撑住,几乎硬要磕下头去,口中却终于叫了出来:“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
  原来眼前这位白衣少女的相貌,便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无异。那王夫人已然是十分相似了,只是年纪不同,但这白衣少女除了服饰相异之外,脸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肤色、身材、手足,竟然没一处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复活。段誉在梦魂之中,已不知几千百遍的想那玉像,此刻眼前亲见,真不如自己身在何世,是人间还是天上?那少女还道他是个疯子,轻呼一声,向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你……”段誉站起身来,说道:“那日自在石洞之中,拜见神仙姊姊的仙范,已是自庆福缘非浅,不料今日更亲眼见到姊姊容颜。世间真有仙子,当非虚语也。”那少女向小诗道:“他说什么?他……他是谁?”小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带来的那个书呆子了。他说会种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说八道。”那少女向段誉道:“书呆子,刚才我和她的说话,你都听见了么?”
  段誉笑道:“我姓段名誉,大理国人氏,非书呆子也。神仙姊姊和这位小诗姊姊的言语,我是无意之中都听到了,不过神仙姊姊与小诗姊姊大可放心,小生决不泄漏片言只语,担保小诗姊姊决计不会受夫人责怪便是。”那少女脸色一沉,道:“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乱叫?你还不认是书呆子,你几时见过我了?”段誉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却叫什么?”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段誉摇头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