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平妈妈年纪虽老,耳朵却是极为机灵,段誉在门外呼吸粗重,登时便给她听见了,说道:“谁在外边?”伸头出来一张,见到段誉,心下猛地起疑,问道:“你是谁?”段誉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种茶花的花儿匠,请问平妈妈,有肥料没有?”平妈妈道:“你等一会,过不多时就有了。”平妈妈转过头来,向玉燕道:“小姐,慕容少爷很喜欢这两个丫头吧?”玉燕就是不会说谎,随口道:“是的,你还是别伤了她们的好。”平妈妈点头道:“小姐,夫人入定了,是不是?”玉燕道:“是啊。”
她这两个字一出口,立时知道不对,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誉心下暗暗叫苦:“唉,这位小姐,连撒个谎也不会。”幸好平妈妈似乎年老胡涂,对这个破绽全没留神,说道:“小姐,麻绳绑得很紧,你来帮我解一解。”玉燕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缚住她手腕的麻绳,蓦然间喀喇一声响,铁柱中伸出一根弧形铁条,套住了她的纤腰。
王玉燕“啊”的一声,惊呼了出来,那钢条套住在她腰间,尚有数寸空隙,但要脱出,却是万万不能。段誉一惊,也抢进屋来,喝道:“你干什么?快放了小姐。”平妈妈嘿嘿嘿的连声怪笑,说道:“夫人既已入定,怎会叫这两个小妞儿去问话?夫人有多少丫头,何必要小姐亲来?这中间古怪甚多。小姐,你在这儿待一会,让我去亲自问过夫人再说。”原来这“花肥房”乃是王夫人用刑杀人之处,石屋中装满了各种机括,以便制住囚徒,任意杀戮。这平妈妈心狠手辣,当年是黑道上出名的独脚女盗,手下不知犯过多少血案,伤过多少人命。王天人将她制服后,喜她精明能干,派她在花肥房中干这刑杀之事,甚是得力。她见玉燕行动言语中犯疑处甚多,又素知王夫人对慕容家颇存怨毒,心想小姐武功极高,自己决计不是对手,倘若不听吩咐,只怕她要强行放人,于是大著胆子,竟开机括将她套住了。
玉燕怒道:“你没上没下的干什么?快放开我!”平妈妈道:“小姐,我对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点错事。待我去问过夫人,倘然确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头赔不是。”玉燕大急,道:“喂,喂,你别去问夫人,我妈要生气的。”平妈妈老奸巨猾,更瞧出玉燕是背了母亲弄鬼,为了回护表哥的使婢,假传号令。她要乘机领功,说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会儿便来。”玉燕叫道:“你别去,先放了我再说。”平妈妈哪来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誉见事情紧急,张开双手,拦住她的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请问夫人,岂不是好?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是外人,得罪了小姐,终究不妙。”平妈妈眯著一双小眼,侧过了头,说道:“你这小子很有些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誉的手腕。段誉给她一扣住脉门,全身便觉酸软麻痹,他虽有一身雄厚之极的内力,但一直不会使用,给平妈妈拖到铁柱处,扳动机括,喀的一声,铁柱中伸出钢环,也围住了他腰。
平妈妈的手掌和他手腕相触,便觉体中内力源源不断的外漏,说不出的难受,将钢环围在段誉腰间后,立即放开他的手腕。段誉觉得腕间一松,情急之下,双臂抱住了她的头面,说道:“你别走!”平妈妈怒喝:“放开手!”她一出声呼喝,真气外泄更加快了。段誉自在天龙寺中得到伯父传授,懂得了气纳丹田之法,平妈妈体中的内力被他以“朱蛤神功”不住吸将过来,随吸随贮,再无前时的气血翻涌现象。
平妈妈连连挣扎,竟是脱不开段誉双臂的抱持,心下大骇,叫道:“你……你会得‘化功大法’么?快放开我。”段誉和她丑陋的脸孔相对,其间相距不过一二寸。他背心有铁柱顶住,脑袋无法后仰,看到她又黄又脏的牙齿,真欲作呕,但知道此刻千钧一发,若是放脱了她,玉燕固受重责,自己与朱碧二女更将性命不保,只有闭上眼睛不去瞧她。平妈妈道:“你……你放不放我?”说话之声已是有气无力。须知段誉体内的内力越强,朱蛤神功的吸力也是越大。他初时取破嗔、破贪两人的内力需时皆甚久,其后更得了黄眉僧、石清子两大高手的全部内力,保定帝、天因、天观等的部份内力,这时再吸平妈妈的内力,那只是片刻之功,平妈妈为人虽是凶悍,内力却不甚强,不到一盏茶时分,已是神情委顿,气若游丝,只是道:“放了我,放了我!”
段誉道:“你开机括先放我啊。”平妈妈道:“是,是!”段誉抓住她左手,让她伸出右手去拨动藏在桌子底下的机括,喀的一响,那钢环缩了回去。段誉指著玉燕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第三十二章 星夜逃走
平妈妈伸指去扳扣住玉燕的机括,扳了一阵,竟是纹丝不动。段誉怒道:“你还不快放了小姐?”平妈妈愁眉苦脸的道:“我……我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段誉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机钮,用力一板,喀的一声,圈在玉燕纤腰上的钢环缓缓缩进铁柱之中。段誉大喜,但兀自不敢就此放开平妈妈,拾起地下长刀,挑断了缚在阿碧手上的麻绳。阿碧接过刀来,割开阿朱手上的束缚。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惊又喜,半晌说不出话来。玉燕向段誉瞪了几眼,脸上的神色极是奇异,说道:“你会得‘化功大法’?这种污秽的功夫学来干什么?”段誉摇头道:“我这不是化功大法。”他想若是从头述说,一则说来话长,二则玉燕未必会信,不如随口捏造个名称,便道:“这是我大理段氏家传的‘太阳熔雪功’,那是从一阳指和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恶,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语。”玉燕登时便信了,嫣然一笑,道:“对不起,那是我孤陋寡闻了。大理段氏的一阳指我知道一些,六脉神剑却是仅闻其名,日后还要请教。”段誉只要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询,自当和盘托出,不敢藏私。”
阿朱和阿碧万没料到段誉会在这紧急关头赶到相救,而见他和王小姐谈得这般投机,更是大感诧异,阿朱道:“姑娘,多谢相救之德,咱们须得带了这平妈妈去,免得她泄漏机密。”平妈妈道:“我……我……”阿未左手捏住她的面颊,右手便将自己口中吐出来的那颗麻核桃,塞到了她的口中。段誉笑这:“妙啊,这是慕容门风,叫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王玉燕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去瞧瞧他……他是怎样了?”朱碧二女大喜,齐道:“姑娘肯去援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二女拉过平妈妈,推到铁柱之旁,扳动机括,用钢环圈住了她,四人轻轻带上了石屋的石门,快快走向湖边。
幸好一路上没撞到庄上婢仆,四人下了朱碧二女划来的小船之中,扳桨便向湖中划去。玉燕从头发上拔下一枚金钗,在船板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罗盘,将金钗插在罗盘中心,日光斜射,钗影投到罗盘之上。玉燕随手指划,小船在烟波浩渺,满布菱叶的大湖中东转一转,西弯一弯的驶了出去。段誉大是钦佩,道:“姑娘虽不出门,天文地理却是无所不晓。”玉燕微笑道:“都是些书上看来的玩意,也不知是否真的管用。”阿朱和阿碧划了-阵,见小船在纵横交叉的港湾中转了出来,依稀间已划上了来路,不再兜回曼陀山庄,都是心下大慰。段誉忽道:“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倘若咱们是黑夜中出来,没太阳可照罗盘,那怎么办?”玉燕微笑道:“那更加容易了,天上星辰便是个大罗盘,抬首即见。”阿朱、阿碧、段誉三人轮流划船,出了曼陀山庄附近那一团团八阵图似的港湾之后,朱碧二女已识得湖上水道,眼见天色向晚,湖上烟雾渐浓,阿朱道:“姑娘,这儿离婢子的下处较近,今晚委屈你暂住一宵,再行商量如何去觅公子如何?”玉燕道:“嗯,就是这样。”她离曼陀山庄越远,越是沉默。段誉见湖上清风拂动她的衫子,黄昏时分,浸浸似有寒意,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凄凉之意,初出来时的欢乐心情,惭惭淡了。又划了良久,望出来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胧胧,只见东首天边有灯火闪烁。阿碧道:“那边灯火处,便是阿朱姊姊的听香精舍。”小船向著灯火直划。段誉心中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无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是永远到不了灯火处,岂不是好?”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王玉燕口中低声说了一句话,段誉却没听得清楚。黑暗之中,只听玉燕幽幽叹了口气。阿碧柔声道:“姑娘放心,公子这一生逢凶化吉,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难。”玉燕道:“他上丐帮去,我倒不怎么担心,那少林寺究属非同小可。那七十二项绝艺,他是都会的,但少林寺成名数百年,不会单只七十二项绝艺,若是忽然有人使出外界不知的奇特武功来,唉……”她顿了一顿,轻轻的道:“每逢天上飞过流星,我这愿总是许不成。”原来江南有一种传说,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那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王玉燕于武学虽是所知极多,那儿女情怀,和一个农家女孩、一个湖上姑娘也没什么分别。
段誉听了这句话,心中又是一阵难过,明知她所许的愿望,必是和慕容公子有关,必是祈求他平安无恙,万事顺遂。他蓦地想起:“在这世界上,可也有那一个少女,是如王姑娘这般在暗暗为我许愿么?婉妹从前爱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长之后,自当另有一番心情。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处?是否另外遇上了如意郎君?钟灵钟姑娘呢?这个小姑娘天真浪漫,不知世事,她偶尔想到我之时,也不过是心中一动,片刻间便抛开了,决不致如王姑娘这般,对她意中人竟是加此铭心刻骨的思念。嗯,伯父和爹爹替我定下了高伯伯的女儿为妻。这位姑娘我从来没见过面,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半点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想她,她自然也不会来想我。”
小船越划越近,阿朱仍然低声道:“阿碧,你瞧,样子有点儿不对。”阿碧点头道:“嗯,怎地点了这许多灯?”她轻声笑了两声,道:“阿朱姊姊,你家真在闹元宵吗?这般灯火辉煌的,说不定他们是在给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声,只是凝望湖中的点点灯火。这时段誉也是看得明白,一个小洲之上建著八九间房屋,其中有两座楼房,每一间屋子的窗中都有灯火传出来。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处,叫做‘听香精舍’,想来和阿碧的‘琴韵小筑’差不多的屋宇,慕容公子对这两位小婢应该不致于偏心。琴韵小筑这般雅致,听香精舍中却是处处红烛高烧,未免有点儿不伦不类。”
小船离听香精舍约摸里许时,阿朱停住了桨说道:“王姑娘,我家里来了敌人。”王玉燕吃了一惊,道:“什么?来了敌人?你怎么知道?是谁?”阿朱道:“是什么敌人,那可不知。不过你闻啊,这般酒气薰天的,定是许多恶客乱搅出来的。”王玉燕用力嗅了几下,却嗅不出什么,阿碧、段誉也不觉有异。阿朱此人对气息最是灵敏,在极远之处便能察觉异味,说道:“糟啦,糟啦,他们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哟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给他们糟蹋了……”说到后来,几乎要哭出声来。
段誉大是奇怪,问道:“你眼睛这么好,瞧见了么?”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闻得到。我化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浸了这些花露,这些恶客定是当酒来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么办?咱们避开呢,还是上去劲手?”阿朱道:“不知敌人是否厉害……”段誉道:“不错,倘若厉害呢,那是避之则吉。要是一些平庸之辈,还是去教训教训他们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损坏。”阿朱心中正没好气,听他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是没说,便道:“避强欺弱,这种事谁不会做?你怎知道敌人到底是厉害还是不厉害?”段誉道:“那很容易,待我上去探访一番便了,三位请在船中等侯,一见情势不对,立即划船逃走,不必理我。”
三个少女听他这么说,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瞧他毛手毛脚的,行动身手,全然是不会半点武功的模样,可是花肥房中那凶悍之极的平妈妈给他抓住了手腕,又是片刻间功力尽失,绝无抗御之余地,不知他是否身怀上乘武功,却故意装成文弱书生。王玉燕道:“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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