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结婚
饭说话抽烟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别说上前招呼了。许是建国爹娘那会儿对她就
有些不满——一屋子客人,只见大媳妇一人忙里忙外,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躲清闲,
像话吗?——下午,送客人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没洗的碗,于是
建国爹发话了:“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还没刷?”没有人吱声。
建国爹又道,“小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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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国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门口,推开门,冲里头嚷:
“小西,碗怎么还没刷?”
“我觉着有点冷……”这时小西感觉非常不好,感觉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
似是重感冒,高烧,全身发冷,牙都咯咯响。
何建国眼睛一瞪——他爹妈还有做客的亲戚都在他身后站着呢——说:“冷?
冬天能不冷吗?不冷还叫冬天吗?把碗刷了,赶紧的!……我们去村东大伯家,
下晌饭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须得用这个态度这样说话。本来爹娘对
这个媳妇就不满意。他若不这样对她,他们对他俩主要是对她,只能更不满意。
何建国说罢,就随全家人和亲戚们走了,剩顾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强撑起身体刷
碗,一个一个又一个,动作机械,感觉麻木,一种痛到极点的麻木。刷完那小山
般一堆的碗盘,她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拎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何家。要是
知道建国这样做时心里头的那些无奈和苦衷,她不会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
一个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国的判断,她会更早地毅然决然离开!
顾小西突然回到家,让家人很意外。她小脸乌涂涂的,几天没洗似的,头发
也是,脏得都打了绺。爸妈显然也是一肚子的问号,一左一右围着她同声乱问都
听不清到底问了些什么,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顾不上答,只把包往地上一扔说了
声:“妈我待会再向您汇报我得先洗个澡!”就钻进了浴室。
何建国没有跟她一起回来。一家人都预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么个不妙,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案。
小西妈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后,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着进
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面,希望妈妈出来后能给他们一个答案。妈妈很快就
出来了,快得不应该,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答案。妈妈从浴室出来直接就去了厨
房,给女儿做饭。到底是女人,关键时刻,比男人要有实际行动力。
小西妈给小西下的面,清水下的,切了蘑菇,卧了鸡蛋,撒了葱花,最后,
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觉着,女儿这时需要吃一点清淡的,连汤带水热热乎乎的。
没想小西连这都不吃。洗完澡从浴室出去直接就向她的房间里去,边走边说
:“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
不饿。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厉害。“
小西妈立刻伸手去摸女儿额头,立刻发现女儿正发高烧,当即拿体温计测,
五分钟后,红色水银直指40。2℃!小西妈简洁问清女儿情况——这次是作为医生
而问——果断决定不去医院看急诊,在家作为感冒处理。服药,物理降温,大量
喝水,而后,睡觉。
是夜,小西爸妈双双并排坐在床上,久久没睡。不是担心女儿的病,病没问
题。他们担心的是别的。许久,小西爸叹了口气。“哎呀,她这一走,那家人的
年也过不好了。”
“那是他们自找!小西要不回来,再在那里硬撑下去,发这么高烧,挨着冻,
还得干这干那,后果不堪设想,风湿性心脏病是轻的!”
“行了。气话就别说了。”于是小西妈不说了,说了没有用啊,不解决问题
啊。嘴上不说,心里头止不住阵阵的痛:女儿是爱建国的,否则她不可能委曲求
全为他做到这一步!“我说,小西那病——我是说流产——还能不能治?”
听小西爸问这个,小西妈皱起眉头起身就走:这恰恰是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一
件事情,小西从前也去过何家,但是没有像这次吃这么大苦,为什么?因为她不
能给何家传宗接代了!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短处,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国也不敢出
面护她,越爱她越不敢护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长辈,翻了脸逼着他们散伙。小西
爸这时候问这个,等于是往她正痛着的伤口上撒盐!
…
40回复:新时代结婚客厅电话铃响了。小西妈顺
手接了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背后女儿屋门开了,女儿穿着睡衣跑了出
来连声问是谁的电话。是科里值班医生的电话,请教主任38床的用药问题。小西
妈嘴对着电话回答问题,眼睛目送着女儿进屋,心里头为女儿难过。知道女儿盼
谁的电话呢,几天来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婆不辞而别,何建国为什么连个
电话都没有?说实在话,就她本人来说,对何建国这个女婿无所谓——倒是小西
爸对他的感情要深一些——她想他,仅仅是想女儿所想。放下电话后,小西爸从
报纸上抬起头来:“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
小西妈不禁恼怒,很多事——比如何建国为什么不来电话,比如小西的习惯
性流产——大家心里有数就可以了,为什么非得说破?解决不了问题,徒然增加
烦恼!她板着脸说声“我又不是何建国我怎么知道”,进了卧室,留下小西爸一
个人在客厅里继续看报。
次日,小西完全康复,到底是年轻。依妈妈的意思,让她再卧床休息一天,
可是病好了她哪里还能躺得住?
上午妈妈查房,妈妈一走她就下了床满屋溜达。爸爸买菜去了,弟弟关在自
己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青春期孤独症。溜达累了,看电视,看一圈,没意思,
再回去睡觉。不用想着做饭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松。
小西爸买菜回来了,父女二人默默择了会儿菜。小西开口了:“爸,您这一
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小西爸没回答,小西替他说,“你和我妈都忙,都太
看重事业,所以,反而没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乐趣,是不是?”
“其实你妈这个人很优秀的……”
话音刚落,小西妈回来了。父女俩赶紧闭了嘴。小西妈敏感到了什么,说你
们是不是在家里说我的坏话呢?
小西笑说哪里,说爸爸说您很优秀。小西妈也笑说,你爸说我优秀,指的是
在外面。又对小西爸说,我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你,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责任,
倘有来生,一定弥补。话说得真挚诚恳,一时间,气氛颇有一些伤感。这时,门
铃响了。一家四口都在家,谁会来?按他们家惯例,没有预约是不会有访客的。
是何建国。何建国身边是一个农村妇女——不用介绍就知道是农村妇女,簇
新的红西服里套着个棉袄,那西服目测就知道是化纤质地——除了农村人谁会这
样穿衣服?那妇女三十多岁,肤色较黑,但在如今这个审美多元的年代里,肤色
黑已经不是缺点,她只须把衣服穿得正常一点,相貌就够得上中上水准。
何建国说这是他给顾家带来的保姆,姓夏。
何建国和保姆的意外降临给顾家带来了近乎喧腾的喜悦。小西妈问题多得不
知先问哪个,结果问出的全是废话,比如:“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小西爸习惯
性地去沏茶倒水,全想不到这二位此刻需要的不是茶水招待而是饭食果腹;小航
则奔过去接包,接姐夫的包,接保姆的包,其实不用他接人家完全可以自己放下,
他去接还得格外让人劳神谢他……总之,一家人都在忙,忙得都不在点儿上,但
何建国却从中感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这家人对他的到来是高兴的,欢迎的,使
他欣慰如释重负,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宁,一边在扑面而来的热情的裹挟中笑着答
着,一边在想:小西呢?
小西在妈妈去开门、叫了一声“建国”的那一瞬间,起身去了自己房间并关
上了门。
小西爸最先从一家人的盲目热情中清醒过来,扭脸向女儿房间看去,发现刚
才开着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于是对女婿说:“小西在屋里。可能躺下了。
病好了,还是有点虚。”何建国接着这茬儿忙道:“那我看看她去。”就去了。
小西就站在房间门口,何建国一进来,她就扎进了他的怀里,与此同时,二
人同时,说出了一声久藏于心的“对不起”。何建国一手用力搂着妻子,一手抚
摩着她的头发补充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当时你在发烧!”
小西闻此抬起头来:“谁告诉你我发烧了?”
“咱爸呀。他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不知道?”小西爸那天看出小西在等建国的
电话后,当天夜里,悄悄给建国打了个电话。没告诉小西。告诉了不如不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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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把头拱进丈夫怀里:“爸真好!……建国,如果爸不打这个电话,你是
不是就不原谅我了?”
“那是!说走就走,请示都不请示!知道什么是‘七出’吗?”
“古代遣散老婆的七个理由——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得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
“你想说,如果在古代,我这样的女人早就该被你‘出’出去了。”
“都够‘出’一百多回的了!”
二人同时笑了,笑得同时冒出了泪花。何建国把小西走后他家里发生的事情
埋在了心里。决定永不告诉小西。
那天晚上,何家男人们从亲戚家做客回来,发现了小西的不辞而别,众人当
场震怒。建国爹终于说出了他一直想说怕儿子生气而一直没说的话:跟她离婚!
马上离!自作主张把孩子给做了,这是多大的罪过?自己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还敢在家里摆城里人的谱。你再是城里人再有文化身份再高又怎么样?只要对家
里人没用,家里人就不会高看你!何建国当场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离婚。顾小西
的擅自离开使他在生气的同时,也有一种如释重负,他可以忍受她的无理取闹,
却无法忍受她的为他承受。现在她既然率先决定不再承受,那么,他们之间的那
最后一丝联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就何建国离婚的事情商量了很多,甚至商量到了再为何建
国找什么样的媳妇的问题。建国娘看中了村东一个谁谁家的姑娘,遭何建国一口
拒绝。同时再次为自己悲哀:他若不是一个“两地人”,何至于这样难?要么跟
小西那样的城里女孩儿,要么跟村东那个谁谁家的姑娘,关系都会简单得多。建
国爹到底是到过北京见过世面的,也否定了建国娘的建议,跟儿子说,咱找一个
建国那样的、从农村考出去的闺女!何建国苦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小西爸打来了那个关键的电话。说它关键,不仅是因为让何家知道了
小西出走的实情,同时,还让何家感到很有面子:儿子的北京老丈杆子主动打电
话修好来了,他们还是怕他们儿子不要他闺女!要是没有后面这层意思的作用,
小西也很难得到原谅:你病了,病了可以说嘛,为啥不说,腿就走?但是,建
国爹也没说就此彻底原谅了小西,就为一个电话就原谅,哪那么容易?他最后的
话是:建国,跟她说,今年我和你娘就要抱孙子!
这天是情人节,但也是阴天,只是没有下雪。小西立在办公室窗前向外看。
她正在等陈蓝,陈蓝今天来结版税。走廊里有人高喊“简佳”,没有人应。显然
简佳不在。小西犹豫片刻,高声答应着向外跑去。电梯边站着发行部主任,一手
执玫瑰一手撑电梯门,他还要继续上楼。小西快步跑近,没等站稳,对方已把那
一大捧红玫瑰花束移交到了她的怀里。是够沉的。
“简佳的。传达室不让快递进。我给带上来了。”
言简意赅面无表情说完进去,电梯门无声滑上,片刻,开始上升。小西捧着
花儿穿过走廊向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件事儿:谁给简佳送的花,没听说她跟
谁谈恋爱啊!这才低头去看花丛中插的牌子,不看犹可,一看气都喘不匀了,送
花人居然是她的弟弟顾小航!下意识一把拔出那牌子塞进裤兜,这要叫同事们知
道,不又多了一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紧张思索发行部主任看没看到这个牌子,
看到了,知不知道顾小航是谁,由于精神过于紧张,剩下的路都不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