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火





  柳画笑笑:“小女子其实就只有一话要说:公子班行秀出,一如以往。打扰了上官公子,真是对不住。” 
  连原双双都经常笑叹说,倘若柳丫头拥有重雪芝的皮囊,怕早就一统了江湖。 
  重雪芝正站在荒芜的紫荆林中。 
  穆远和她面对面地站着,正系上刚递上去又被退回的大氅。 
  天太黑,地太广。躲在丛林中的林奉紫,他们不曾留意。 
  虽然一直心绪混乱,但是穆远的性格有改变是事实。不仅是她发现了这一点,重火宫的很多人都发现了。 
  穆远话比以前多了些,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更擅于展露自己的优点——换言之,就是更加像个人了。其实,也是好事。 
  “刚才我在月上楼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穆远走近了一些,“实际上你爹爹给我交代的事是,如果你长大了没有人娶,就一定要我娶你。” 
  “原来大爹爹还担心我嫁不出去,真是有劳他了。” 
  “你小时候性格不好,也没现在这样倾国倾城,莲宫主自然会担心。” 
  “穆远哥,你变化真的大到让我有些……难以接受。” 
  “其实是前段时间受到很大的打击,再重新站起来,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彻底改变了。” 
  “怎么变了?” 
  “例如说……想要让别人认同自己,想要得到一些没敢想过的东西。” 
  “那很好啊。”雪芝笑道,“说出来你别生气,以前你啊,还活得真是没有自我。现在总算像个活人了。以前我还跟昭……不,跟一个朋友说过,我们重火宫的大护法就是个没血没肉没追求的木头人,机关高手。”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评价。” 
  “过奖过奖。”雪芝拍拍他,“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其他人吧,我二爹爹好像到现在还在闹脾气,年纪也不小了……”说罢打了个寒战。 
  穆远连忙将她揽入大氅中。 
  “不要再推让。” 
  丛林中的林奉紫咬着唇,转身走掉。 
  两人是一起长大的,却从来没和他这样亲近过,雪芝突然意识到自己心跳很快。但是她知道穆远绝对没有别的意思,所以没有躲开。 
  然而这个时候,丛林中却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犹如厉鬼,撕心裂肺。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便立刻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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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索了几里路,两人都没有看到半条人影。天色过暗,雪芝已经冻得双唇发紫,手足失去知觉。 
  很快,她踢到了一个事物。原以为是木桩,但随即踩到软软的东西让她大感不妙。她立刻找穆远要来了火折子,点亮。 
  踩在她脚下的,是一个人。 
  而且还是一个已经死透死僵的人。 
  雪芝捂口,压抑住自己的惊呼声。穆远倒没太大反应,还特大胆地举起火折子,蹲下去观察那具尸体。 
  “这人刚死没多久,身上无伤口。尸体还是热的,就已经僵了,应该是死在极其深厚的内力之下。” 
  雪芝根本无心留意穆远说的话。因为她看清楚了死者的面容——燕子花。 
  背上一阵彻骨的冰凉。她感到不安,不仅仅是因为此人是她认识的,还因为燕子花的表情——她的眼和口都大大地睁开,像是在临死前看到了恐惧的事物。 
  两人迅速联系了依然停留在月上谷的少林弟子,但因释炎早已入寝不便打扰,便只有再去找峨嵋弟子。慈忍师太亲自去检查燕子花的尸体,失神了许久。 
  “这人武功进步速度实在太可怕了。” 
  穆远道:“师太的意思是?” 
  “不论是练‘莲翼’中哪一本秘籍的,或是两个都练的,都不重要。此人现在的功力,起码是上一回出现的五倍以上。” 
  雪芝和穆远对望一眼,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 
  苍穹越发深暗了。 
  翌日,燕子花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南。 
  原双双哭成了泪人,说这人残害江湖,连弱女子也不放过。相反,作为峨嵋的掌门,慈忍师太的反应相对平静很多。 
  重雪芝在客房里待了大半天,才乘船去了岁星岛。 
  岁星岛南是桃林,北是梅林。 
  冬季,清雪飘舞,寒梅盛开。雪芝穿过千枝梅树,万点胭脂,进入青神楼。 
  她原是来向他道别。但是他不在。林宇凰等人都已在收拾东西,她消失太久,会被发现。 
  这里没有太大变化,里面依然是珠帘烟雨图,大理石案。案上放置着字帖笔筒,两枝红梅。房中央是紫檀架子,荷叶屏风,香炉大鼎。炕靠着墙,上置火盆浓茶,茶香四溢。火盆中星子乱跳,照亮了墙上悬挂的寒魄杖。 
  三年前的夜晚,她在这里度过终生难忘的春宵。 
  穿过屏风帘帐,她仿佛可以看见披着单衣的男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琥珀色的瞳孔满载温柔。 
  在红楼前等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雪芝终于咬牙离开。 
  刚一走下阶梯,整个人几乎被雪海湮没。苍穹黑蓝,几乎与雪连成一片。雪芝立刻戴上手套,披上红裘,埋头步入风雪中,梅瓣雨下。 
  寒风呼啸。 
  她原本不应该听见什么声音。 
  但是,却若有感应一般,抬头看向梅林。 
  黑色的发,白色的雪,红色的梅瓣。 
  一个雪白的身影站立在这色彩凌乱的世界中。 
  上官透穿着连帽白斗篷。看到迎面走来的人,他禁不住抬头。也是那一瞬间,狂风掀开连衣帽,黑而长的发即时像是翻飞的绸缎,在风中乱舞。 
  两人像是两具不会说话的人偶,站在原地对峙着。 
  风灌入山谷,咆哮着,怒号着,冲向四面八方。满世界只剩下大雪坠落时,一片片苍白的斜线。 
  雪芝朝手套吐了一口热气,慢慢走向上官透: 
  “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有些话不得不说一下。” 
  “嗯。” 
  “我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雪芝长长呵了一口气,像是在这样的冷空气中说话十分困难,“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希望你能承担责任。” 
  “是要我娶她么。” 
  “不全是。”雪芝抬头看向他,“奉紫有心上人。但是如果她想要嫁给你,我希望你不会拒绝。” 
  上官透微笑道:“我明白了。” 
  这一瞬,乌云也消散了,只有白茫茫的大雪遮了天空。 
  他的笑容很熟悉,很令人怀念。 
  “江湖人总说,一品透做事干脆果断,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是个最适合结交为友的人,却只有幸运的人才交得上。”雪芝也笑了,“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位吧。” 
  上官透笑意更深了些:“没错。” 
  “时候也不早了,我二爹爹还在等我。”雪芝看看远处,又抬头看向上官透,“还希望你能找奉紫谈一下。” 
  “我会的。” 
  “那么,就此告辞。” 
  雪芝朝他拱了拱手。他亦回礼。两人没有太多的话,便分道扬镳。 
  似乎是因为太冷,刚一转身,雪芝便感到浑身都在微颤。不过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 
  她还年轻。人生对她来说,还只刚勾勒出了个轮廓。 
  世界很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身在这江湖之中,血总是越流越多,泪却是越流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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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火宫的所有人早早离开了月上谷。 
  天星河在严寒的天气中已经结了冰,不能乘船,只能徒步沿岸行走。山谷上方是少室山,少林弟子在悬崖边习武的呼声阵阵回荡在谷中。 
  林宇凰一路上打了雪芝胳膊好几次,每一次都是重复同样的内容:“臭丫头,你再踩过去一点就得掉冰块底下,不想活命了?” 
  雪芝开始还感激一下,但是听多便忍不住抱怨:“二爹爹现在怎么越来越罗嗦?像个糟老头。” 
  “我是糟老头?”林宇凰爆了个栗在雪芝脑袋上,“也不知道谁小时候最喜欢学舌,话比谁都多。” 
  “我几时学舌了?” 
  “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原来都叫你小鹦鹉。” 
  重雪芝看了一眼身后偷笑的烟荷和朱砂,推了林宇凰一把,使劲朝他使眼色。 
  林宇凰道:“后来你长大一点了,我叫你小鹦鹉,你问我鹦鹉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一种鸟。之后你就自己给你取了个小名,叫小鸟。你还不准我们叫你雪芝,说只准叫小鸟。” 
  烟荷道:“重小鸟?噗!”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雪芝看了一眼林宇凰,“小鸟也比大眼鸟好。” 
  朱砂补充道:“还有小黄鸟。” 
  林宇凰道:“重小鸟,你脸都黑了一个时辰了,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 
  “凰儿,你的嘴巴真讨厌!” 
  穆远道:“宫主,现在是时候决定接下来该做的事了。” 
  “我们先送奉紫回苏州,之后的事再决定吧。” 
  “我不回去。”沉默了一个早上的奉紫终于开口,“回去以后,也是跟爹爹吵架,不如不回。” 
  “那先送丰涉回鸿灵观。” 
  “不回。”丰涉摸了摸还没痊愈的鼻梁,“我私自逃出来,她给的任务也没完成,现在回去肯定死路一条。”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想我走得很?我偏不走。” 
  “你又会错意了。” 
  “别忘记,你答应过,带你们去了鸿灵观,你和上官公子会尽量替我完成任何一件事。” 
  “哪件?” 
  “是哪两件。” 
  “分明是一件!” 
  “两个人都去了,当然要收两个人的份。” 
  雪芝忍了许久,才道:“好,好,你说,哪两件。” 
  “上官公子那一件我还没想好。你那一件,便是同我去苏州做一件事。” 
  “什么事?” 
  “等一会儿再说。”说到此处,见林宇凰那一只眼睛露出微妙的神情,丰涉扁扁嘴道,“看什么看,江湖规矩。” 
  穆远道:“宫主,我们现在去哪里?” 
  “既然都不离开,几日后还要去少林寺,就在这附近找家客栈住下吧。” 
  此时,镇星岛,月上楼。 
  上官透刚召集人开了会,几乎动员了整个月上谷的弟子出去寻找“莲翼”。在人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却有人突然进入大厅。 
  来人依旧是柳画。 
  “上官谷主,几日后少林寺的议会,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上官透坐在椅子上,略微抬起头: 
  “为什么?” 
  “既然大家都在诬赖你,你若不去,别人会更是信以为真。” 
  “我说过,没有人诬赖我。” 
  柳画等了一个晚上,未料到他还是这个答案。 
  “我有事想要跟谷主私下谈谈,非常重要。” 
  “好吧,请柳姑娘跟我来。” 
  两人一起进入月上楼后院的会客厅。上官透请柳画坐下,又命人替她倒了茶,安置妥当了,才在她身边坐下。他一夜未睡,精神看去不是很好,但是风雅仍在。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如果小女子说,可以替公子开脱罪名,公子会如何作想?” 
  上官透立刻笑了:“多谢柳姑娘好意。” 
  “你不愿意接受?” 
  “是。” 
  “为什么?” 
  “因为不想一错再错。” 
  柳画放下茶杯,往前靠了一些:“大概你会以为我是别人派来试探你的,但是我说实话,这是一笔交易,我的价格可开得不低。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姑娘的目的如果只是这个,那恕在下不奉陪了。” 
  “上官公子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您这一生骗过多少女子,恐怕您自己都记不住了。我不相信您没为这件事撒过谎。” 
  “你知道的很多。” 
  “是很多。我还知道,重雪芝是早就知道了的。她难道没有质问过你?” 
  “这些我没必要回答你。” 
  “既然都撒过谎,不管你如何辩解,在她心目中你已经是那样,为何不直接把事实扭转,让她认为你没错。” 
  上官透一时哑然。当初重雪芝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否认过去。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碰过林奉紫的事,原以为没有人问,这事就算结束了。然而,重雪芝知道事实真相以后的反应冷静到让他有些讶异。 
  柳画道:“谷主,想扬名立万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比别人更凶。” 
  “我若再次撒谎,才是真正输给了她。” 
  柳画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眼见上官透一脸坚决,一举一动都是在下逐客令,她终于忍不住道: 
  “倘若我现在告诉你,实际上你根本就——” 
  话到此处,大门被猛然踢开。 
  上官透和柳画都一脸惊讶地看着门外。一个锦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