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霜雪飘时
那小僮毕恭毕敬的低头应答:“回大小姐,老爷方从周家回来,这些都是白日里收到的书函,正要送去给老爷过目。”
芷蘅叫丫鬟接过来,和颜道:“你跟着老爷一整天,想必也累了,早点下去休息吧,这些信我带进去便可。”
书僮连声谢过,自去安歇。
芷蘅进了房,果然看见母亲正在服侍父亲更换做客时穿着的繁复正装,连忙上前:“娘,让女儿来。”说着,帮父亲将冠袍带履一一脱下,仔细折叠整齐,交给丫鬟,又接过居家便服,为父亲披上,顺理端正,再认真的结好束带,然后扶着父亲坐下,取过丫鬟端上来的茶水,为父母各献上一杯,这才来到父亲身后:“爹爹,您在外奔忙整日,一定感觉疲倦,让女儿给您舒筋解乏。”一边说,一边不轻不重,一下一下的为父亲捶肩捏背。
苏二爷先端起茶盅,品了一口,而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向苏夫人道:“我知道人家都笑话我苏二生不出一男半子来承袭家业,他们却哪里晓得我这个宝贝姑娘的好处,便是拿十个小子来换,我也断断不肯。娘子,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夫人假装嗔怪的说:“只怕外人都以为是我心胸狭隘,悍妒无理,容不得老爷另置姬妾呢。”
二爷开怀大笑:“由他们说去!只要为夫心里知晓娘子对我的恩情便足矣。”
夫人脸上一红,尤其当在女儿面前更觉羞赧,但又格外舒心,便故意怨道:“现在你是不嫌我,再过个三两年,待女儿有了人家,只剩下我这个黄脸婆与你朝夕相对,到那时看你心中可悔不悔!”
芷蘅平素见惯了父母恩爱,只觉得十分温馨,听见母亲提起自己,立刻撅起小嘴:“娘,我都说过了不嫁人,女儿这一辈子,每日都要像这般陪伴爹娘,侍奉爹娘。莫非……莫非你们嫌我。”
“好,不嫁人,不嫁人。爹娘活到一百岁,便养活你到八十岁。”苏二爷拍拍女儿的手,慈爱的说,却与夫人相视一笑,彼此会心。
芷蘅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远远近近慕名前来求亲的人家也有不少,苏二爷却一桩也未应允,只因他早已知晓,女儿和同郡林家的三公子情投意合,彼此倾慕。林公子与苏小姐本是门当户对,年貌般配,他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之后更是情深意浓,从无嫌隙,那林公子德行端正,文武双全,与苏小姐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双壁人。虽然二人未曾明约婚誓,但双方长辈早已心照不宣,只待儿女长大成人,明媒正娶,结为亲家,算起来大约也就在这一两年间。因此苏家二老皆无操心挂念,只是芷蘅究竟身为闺阁少女,情怀羞涩,万万不许人家提起婚嫁二字。
丫鬟见主人已略事休憩,便把那一盘信笺呈上来,二爷一封一封慢慢拆读,无外乎致礼问候,邀约传告而已,直看至最后一封,面色却渐渐凝重。阅毕,长叹一声,问向夫人:“娘子,你还记得三妹出阁那年见过的孝诚?”
夫人想了想:“孝诚?你说的是三姑爷家里的袁郎?”
二爷点点头。
“听说他跟着广宁府的冯大人,做了贴身侍卫,也是朝廷封的品官,后来又娶了冯夫人娘家的内侄女,可算前程似锦呢。这封信便是孝诚寄来的?”
“唉——”二爷连声喟叹:“冯大人是个清明好官,前些日子查办了几个在广南一带为非作歹的恶霸,着实为百姓做了一件大事。可惜,可恨,也正是因此得罪了朝中裙带,现在高悬府印,放做个不理事的闲职。孝诚本应是擒贼功臣,反倒判为罪魁祸首,已被削去官职,永不录用。他先前替官家效力,缉贼捕盗,早就得罪了不少绿林中人,时常有人向他追讨夙债。他那位卢氏夫人,产后一直体弱多病,历经如此变故,竟然……不幸长逝。”
苏夫人听了也不住的摇头:“那孝诚现在何处?”
“他正携幼子归返原籍,只因扶着夫人的灵柩,一路之上多有不便。此信便是求问咱们,可否留他在此借宿一晚。”
“孝诚是个好孩子,遭遇如此不幸,如何还能与他为难,让他尽管住下。正好东小院久无占用,一直空在那里。”
芷蘅听得真切,虽然不晓得这位“孝诚”究竟是何许人也,却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原委,忙道:“请爹娘尽管放心,女儿明日就命人把东小院拾掇整洁,给这位……”
二爷微微一笑:“这是你三姑丈家的两姨表弟,论礼应称作表叔的,不过他的年龄其实比你也长不了几岁。”又向夫人道:“有香奴在,替你我分去多少烦忧,真是舍不得……”
“爹爹,您又叫女儿的小字了。”芷蘅峨眉微蹙,撒起娇来。
二爷连忙笑道:“对对,我又忘了,是蘅儿,是蘅儿”。
原来函岭一带气候温润宜人,花木长盛不凋,小苏庄也着意留心此道,园内百花斗艳,四时常新。芷蘅儿时最喜欢在花丛间穿梭玩耍,又时常把花儿朵儿携在身边,藏于房内,直玩得衣袂飘芬,指颊留芳,家人因而戏称她“香奴”,叫来叫去就成了小字。待她晓事成年之后,自然不肯人家再唤她幼年乳名,只是在父母心中,孩儿始终是孩儿,芷蘅始终是那个步履尚且蹒跚便要乱钻花丛的香奴。
第二日,芷蘅果然带了仆役把东小院打扫干净,收拾整齐,格外留意将那些色饰明艳的应用之物都换的素雅简洁,只因客人正在服丧,并特意设置一间静室以供停灵。又精心挑选了两名稳妥能干的男女仆佣,既足堪支使,又不致吵乱多事。
数日之后,傍晚时分,袁孝诚果然来到小苏庄。两个壮夫抬进一具棺椁,领了力钱,便走了。马夫开算完路费车租,也去了。孝诚肩挎行囊,怀抱幼儿,除此之外,别无长物,更没有帮役随从。
苏二爷亲自迎接出来,以示郑重,妻女也伴在一旁,表达安慰。
“苏老爷。苏夫人。”孝诚微微躬身,神情很是端肃恭敬。
二爷连连点头:“好。孝诚,这么多年不见,你已经……已经长大成人了。”又将女儿唤到身边:“这位是小女芷蘅。”
孝诚目不直视,低眉垂首对芷蘅道:“苏小姐。”
芷蘅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孝诚原本是少年得志,到此时也不过二十六七,堪称眉目端正,只是近日接连遭逢劫变,痛失爱侣,一路之上又风雨兼程,舟车劳顿,因此周身风尘仆仆,满面悲哀憔悴,令人不忍观瞧,乍一看去好似已经年过而立。他臂间的孩童将有三岁,不声不响,软软的偎在爹爹怀中,倒像一件包裹。
芷蘅犹犹豫豫,终究叫不出“表叔”二字,只是低低应了声:“袁老爷。”
此时,芷蘅身边的妈妈走上前把孩儿接过来,定睛一瞧,便道:“袁老爷,这位小公子恐怕有些不舒服吧。”
孝诚面露尴尬:“我第一次带孩儿出远门,也不晓得应该如何照料。麟儿一路跟我受苦,始终无精打采,也没有力气哭闹调皮……”
芷蘅方才醒悟,忙道:“袁老爷,你的下处已经准备妥当,请你早些过去休息吧。”
来到东小院,处处宁静整洁,苏家的仆役早已将棺椁抬入静室安置好,又端上热水毛巾,清茶素点。孝诚见到如此种种安排以及居室陈设,感恩之情油然而生,强忍哽咽,向主人施礼道:“多谢老爷和夫人拳拳盛情,孝诚实在愧不敢当。”
二爷自然明白这是女儿的一片苦心善意,既赞赏又欣慰,却不便明言,只是拍了拍孝诚的肩头:“放心住下吧。再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管家说。”
芷蘅又问:“妈妈,你看要不要为小公子请个医生来?”
妈妈笑着应答:“那倒不用,又没有什么病症,只是照理不周全,稍过劳累罢了。”孝诚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芷蘅便吩咐:“妈妈,你就留在这里照料小公子,让袁老爷安心休息。”
妈妈连声答应:“大小姐放心,小公子只需好好休养一宿,明日一早保证活蹦乱跳。大小姐小的时候玩到累了,也常像这般恹恹的,都是我亲手伺候的。”
芷蘅脸上一红,退回父亲身后。孝诚恍然发觉,庄里的家务,似乎是苏小姐在操持。
次日清早,小公子果然精神大好,孝诚却病倒了。其实他早已身心疲弱,只是数日以来一直咬牙支撑,勉强坚持,到了苏家之后,受到体贴关照,精心服侍,便骤然松懈,那些积蓄已久的倦惫、哀痛才一齐发作出来。
孝诚还要启程上路,苏二爷说什么也不答应,让他躺下,请医生诊过,开列药方,抓来药,煎好,芷蘅亲自把汤药端过来。苏家一向由大小姐理事,孝诚算内亲,又是长辈,武林中人更不忌讳许多,因此苏家人皆不以为意,孝诚却是十分过意不去。
芷蘅让丫鬟服侍袁老爷喝药,自己四下检视一番,见到诸事稳妥,小公子亦健康无恙,正安安分分的坐在床头,不言不语,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爹爹。芷蘅便问:“袁老爷,请问你的小公子如何称呼?”
孝诚低头答道:“犬子袁侍麟。”
芷蘅温柔的笑着,疼爱的摸摸侍麟的头:“麟儿,姐姐带你去玩,好不好?让你爹爹好好休养。”
侍麟瞧了爹爹一眼,一声不吭的跳下床。芷蘅命丫鬟抱着,又叮嘱院中的仆从要细心侍奉袁老爷,不可吵闹,便走了。
芷蘅带着侍麟在花园里逛了一圈,又抱回自己房中,找出自己儿时的玩具给他玩耍,午饭便一同吃,下午哄他睡了半个时辰,再带到正房给父母做伴,丫鬟还拿出各色瓜果点心。侍麟年纪虽小,却十分乖巧懂事,玩起来开心尽兴,但也不撒娇胡闹。自从芷蘅长大成年,小苏庄里已有十几年未曾听见孩童啼笑,二爷和夫人把侍麟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夫人不禁暗暗思量,只盼望芷蘅快点嫁过林家,生儿育女,方能再享此天伦之乐。
隔了一日,孝诚已恢复了八九分,坚持要继续赶路,因他携着夫人的灵柩,苏二爷也不便多留,但执意要派车马壮夫,及那善顾幼儿的仆妇同行。孝诚还要推辞,二爷沉下脸来:“我三妹在家最小,最受宠爱,嫁至夫家,上上下下皆待她不薄。你与三姑爷有亲,便是我们的亲戚,你再要拒绝,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孝诚只得再三拜谢,二爷又嘱咐他此后多通书信。
侍麟便由仆妇抱着,跟老爷夫人行礼告别之后,又向着芷蘅招手:“姐姐再见。”孝诚只是对小姐一低头,便去了。
不足半月,车马仆役返回,禀告主人,说一路顺利,袁老爷已经还归故里,小公子平安无恙,袁夫人灵柩亦入土为安,苏家人这才放下心来。此后一年半载,孝诚也有书信寄来,总说日常平安,万事如旧。
转眼之间,过了三年,适逢苏老夫人七十大寿,大苏庄内张灯结彩,宾朋满座,热热闹闹的连庆了几日。远远近近的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拜贺,苏家三位姑奶奶都回到娘家,苏二爷全家更不必说。
这一日,芷蘅正在大苏庄的后花园里陪几位表姐妹说话,忽然发觉有人在后面拉她的手:“姐姐,你还记得我吗?”回身一看,是一位六七岁的男孩,浓眉大眼,身板茁壮,小小年纪便显出些许英气,正想不起来是哪家的亲戚,旁边一位表妹好奇的说:“麟儿,原来你认识芷蘅表姐。”芷蘅方才恍然大悟:“麟儿,是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急忙起身四下望去:“你是跟……”只见一名男子从廊下稳步走出,正是袁孝诚。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已经装束一新,休养充分,看上去面色润朗,矫健挺拔,果然便是侍麟那一身英姿的源出。只是芷蘅隐隐察觉,在那副和蔼有礼的微笑背后,仍然有着永远不会消融的哀伤。
“袁老爷,你们也来了。”芷蘅盈盈施礼。
孝诚也还了一礼:“袁某本打算先来贺过寿诞,然后亲自去贵府登门拜谢,不想在此先遇到苏小姐。”
芷蘅莞尔一笑:“拜谢就不必了。不过你一定要来我们家,我爹娘都很挂念你呢。我也……总在想麟儿长大之后,还会不会认得我们。”侍麟乖巧的说:“姐姐,我还记得在你院里骑竹马玩。”一听见“竹马”二字,芷蘅心里遽然一动,顿时满面绯红,只是匆匆添了句:“你们一定要来。”便转身走掉。孝诚略觉不解,又想到她也是这里半个主人,恐怕有什么事务正要去忙碌,便不在意。
芷蘅独自一人,快步走到一处山石后,一手掩住脸颊,一手平抚胸口,心中却是起伏万千。忽然,一声清脆的莺啼打断她的思绪:“芷蘅表姐,你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一定是因为有一个人,他本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