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霜雪飘时





  少蟾此刻才开口:“我明白。而且我能猜到你会如何回答她。” 
  “不错,我心里对云儿始终只有疼惜,而且我明白她此时心中牵挂的人依然是郭师弟,只是一时迷惘才会……总之,这次是我再伤了云儿的心,只怕还要伤得更深,因为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我从未拒绝过,而今,却害得她连唯一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给她宽慰的人也失去了。 
  “不久,师父过世了,倒是与这些事无关,云儿始终也未让师父察觉她心中的困苦。只是我们无法再赴婚宴,郭师弟自然也不能改动婚期前来奔丧,唯有互致书简表情达意。 
  “数起变故一同发生,对云儿打击沉重。她除了每日依礼拜祭外,就是躲在房中,对我也不说一句话,心中必然十分痛苦,难以自拔。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前几日你在庄中,我几次想向你请教,最终,还是话难出口。 
  “唉……这些话若是早对你讲了,你必然能想出好办法,云儿她也不至于……” 
  玉庭双拳紧握,再次低下头去。 
  “那一日,何百难登门生事。昔日他与先师数次对掌未占上风,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大约近日自觉又有所成,千方百计找到归闲庄,企图扳回颜面,岂料故人已逝,复仇无路。 
  “言语之间他对先师颇多亵渎,我和云儿无可忍受,与他刀剑往来。我自知习武多年,先师所传只学得九牛一毛,然而即使在何百难掌下,也不致三五招就送了性命。那一掌百难掌,原本劈向先师的棺椁,我自然仗剑相赢,哪料到云儿抢先一步挡在我身前,硬接了一招百难掌。幸好大师兄接到讯息前来奔丧,恰在随后赶到,让何百难再次讨不到便宜,可是云儿却已命悬一线。 
  “原先我只道她护门心切,不顾性命,今日经你点破,我才明白,她以为身边亲近的人都已经一一离去,觉得了无希望,宁愿以死明心。 
  “都怪我……师父临去前将云儿托付于我,以为我能够好好照顾师妹,我却连累她性命不保……我与师父情同父子,与师妹亲如手足,如今却有什么颜面再见他们!” 
  少蟾轻轻拍拍好友的手:“玉庭,你不必责怪自己有负于林姑娘,因为你并未作过违心之事。你也不必为林姑娘的境遇感到悲伤,缘由天定,既然此番姻缘未成,说明郭公子原本非她命中应得之人。师门有难,林姑娘舍生忘死,挺身而出,以报答先师教养之恩,并救护心中敬爱之人。林姑娘如此重情重义,理应长命百岁,他日必有良缘锦程。” 
  “这么说,你有办法救她?” 
  “林姑娘的伤势虽重,根由在于心脉,苦渡大师虽然武学精湛、经验丰富,但他身处方外,早已不问人间七情六欲,自然难以察觉其中奥妙。”少蟾微微一笑,“我确实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救治心力衰竭……” 
  玉庭激动得握住少蟾的手,不知说何是好。 
  少蟾笑着摇摇头:“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此生有你   
  ——你是我所有快乐和悲伤的源泉。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中充满了快乐。 
  绣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一片朦胧的白光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是他么?她想向他笑一笑,可是牵动嘴角的感觉却是那么吃力。 
  那个身影伸手撩起月白色的纱帘,明媚的阳光洒进来,他微微俯下身:“你醒了。” 
  声音很柔和,很可靠,但是,不是他。绣云合上双眼,松懈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的头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丝一缕的脉络,她又睁开双眼,眼前的人已经略略挪移身形,替她遮住直射的阳光,正耐心的看着她。 
  绣云努力想撑起身子,才发现四肢虚软、丝毫不听使唤。那个人轻轻扶着她靠在床头,将被子一直拉到她胸前,又替她将两条绵软无力的手臂好好摆在身体两侧,然后,才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你是谁?”绣云发现自己的声音细不可闻,想再大声一点,但是稍一用力,胸口就是一阵抽痛。 
  面前的人微微一笑让她放心,表示自己已经能听得很清楚:“我叫李少蟾,是玉庭的好朋友,你我在归闲庄见过面。” 
  “玉庭……师兄……的……朋友……归闲庄……李——少——蟾……”绣云若有若无的摇摇头,也许她的确曾经知道,但是现在,那些回忆都是那么遥远和模糊。“这是什么地方?” 
  “我住在这里,这是我的家。这里离归闲庄还有很多天的路程。”少蟾慢慢的说,“你受了伤,需要一种新鲜草药,只有这里的山上才有,所以你师兄把你送到这里来。”他说完停下来。 
  绣云似乎点了点头,合上眼睛,很慢、很努力的回想这段话。“我受过伤吗?所以现在身子动也动不了,脑子一片浑噩,我快要死了么?”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碗香气腾腾的热粥。“喝一点吧,喝下去就有力气了。”少蟾一小勺,一小勺,很慢,很慢的喂她喝粥。 
  刚开始,她几乎连吞咽都做不到,每咽一口都觉得喉咙撕裂般的痛。少蟾很耐心、很体贴的等着她。粥很稀,吃在嘴里没什么味道,但是喝了几口下去之后,她感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好像真的有了一些力气。 
  喝完粥,稍微歇了一会,少蟾安顿绣云躺好。“你可以睡一会儿,如果睡不着,也不要想太多事情。不要担心,再过一两天,你就什么事情都能记起来了。”他见绣云没有立刻合眼,笑了笑,又说:“你要是想一个人休息,我可以离开。如果你怕孤单,我会留在这陪你。”绣云努力动了动手指。“那好,我就在旁边看书,早上这房里阳光很好。”少蟾说罢,轻轻放好纱帘。 
  绣云只看到柔暖的阳光中,一个安稳的身影俯身读书。现在,她还想不起这张面容、这副声音,但是她仿佛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记忆中,也曾经历过这种完全放松、安全、毫无牵挂的情景。 
  少蟾说得不错,两三天之后,绣云已经能够自己喝水吃饭了。粥的口味每次都不同,有的很香甜,有的却很古怪,佐粥的小菜她大多从来没见过。少蟾并没有时时刻刻陪着她,有时候,他好像很匆忙的赶来给她端药、为她针灸推拿,有时候,他安闲的坐在旁边,一点一点对她讲述受伤之后的经过。 
  绣云也理清了自己的来龙去脉,她记起眼前这个人,他是师兄的朋友,曾经到归闲庄做客,师兄总是会有各式各样的朋友来庄里找他,所以她并没有特别在意其中哪一位。“更何况,”绣云偏着头打量少蟾收拾好她用过的碗筷,转身端出去的身影,心想:“这么一位衣貌平凡的男子,就算我知道他日后会于我有救命之恩,恐怕也不会对他多加留心。那时候,我的眼里、心里只有子腾。可是现在……” 
  “李大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三月十七,快到夏天了。” 
  “三月十七……这么说,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绣云喃喃的自语。 
  少蟾当然想到“那个日子”指的是什么,便岔开话去,不让她再胡思乱想:“你身体恢复得很快,从明天起,就可自行运功调养,以助痊愈。不过,贵派的内功路属阳刚,力劲气足,你重伤初愈,恐怕略为不胜。如果你不嫌弃,我倒有几句调络养息的小小口诀可以告诉你。” 
  “你传授心法给我,我是不是也要向你叩头拜师呢?” 
  少蟾笑了:“我和玉庭称兄道弟,你要是不怕伤好以后见了他,平白矮上一辈,我倒是不介意收你做弟子呢。” 
  提起玉庭,绣云的脸色又黯淡下去,似喜似愁。 
  “我已经捎信给玉庭,告诉他你苏醒的消息。归闲庄每隔三五天就会差人来探信,又把你穿的用的都搬了来。”绣云听了脸色微微一红,低下头去,少蟾并没在意。“玉庭他本来是要亲自住在这里一直看护你的,不过庄里的事情实在难以脱身,所以我答应他会像他一样用心照料你。” 
  “是啊,师兄他现在已经贵为一庄之主,要费心的事情自然多起来,不知道是否诸事顺利呢?” 
  “玉庭嘛,我看他才不想做什么庄主呢,他倒想像你大师兄一样做个云游僧才会快活。” 
  “你和师兄相知很深么?”绣云好奇的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旁人嘴里谈论起师兄的为人。 
  少蟾刚要答话,外面似乎有人呼唤,他便嘱咐绣云静心休养,不可再劳心。 
  绣云不愿再一个人躺着自寻烦恼,便起身走动。双脚刚一着地,只觉得膝盖发软,脚底酥麻,急忙扶着床沿,在少蟾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完整的看清楚这间自己躺了一个多月的房间。房间并不大,但是所置不多,所以显得宽敞,一张床,一张不大的圆桌,一张椅子,一个柜子,就是全部的陈设。屋内的用具都已半新不旧,但是简单实用、整洁有致。有两扇相对的大窗,一扇关着,遮挡耀眼的阳光,另一扇虚掩着,清新的空气散进来。 
  绣云站起身,慢慢舒活双腿,撑着桌沿,一步一步走到虚掩的窗前,一手扶住窗台,一手推开窗,向外看去,她不禁大吃一惊,窗外是一条宽阔的大江,远远的对岸,是绵延的山峦,天高云淡,宛如图画。 
  少蟾果然将调养经络的心诀耐心的教给绣云,她依法修习,果有所益,身心渐愈,所需的针石药剂也减为每日仅一服煎水。 
  这一日,少蟾清早来过后就不见人影,绣云觉得烦闷,随手打开柜门,柜内满满当当,灿烂夺目,都是归闲庄送来的衣饰用度,就连自己心爱的宝剑也仔仔细细的裹在绸缎里。 
  绣云把衣饰一一捡出来,摊在床上,准备它们的人一定很用心——从料峭寒春直到炎炎盛夏,各种质料的衣物应有尽有,连服色式样都是精挑细选搭配好的,一只镜奁内盛满钗钏环佩、膏油脂粉——都是自己平素喜爱常用的。另有一只小巧的锦盒,里面放着她最珍惜的一支美人簪,那是师兄送给她的及笄之礼。 
  房内原本并无镜鉴,加上伤痛体弱,绣云每日只是简单梳洗,不至潦乱而已。现下,她不由得支起铜镜,细细妆扮起来。 
  看着镜中苍白憔悴的面容和草草挽就的发髻,她略感惊讶的想到,数日来,自己一直就是这副萎靡的模样出现在少蟾面前,但是心中却从未感到窘迫,当自己浑身无力,只能任他端水喂饭、扶来抱去的时候,一次也未曾感到羞愧。也许是因为他看待自己的目光之中,从未曾流露欣赏或者嫌恶的态度吧。 
  师兄自然不同,他交游甚广、见闻匪浅,自己小时候,他会四处搜罗一些新奇的玩具,当自己年纪渐长,就改成带回时兴的妆饰,家中来了女眷,两人还时常躲到一起品头论足一番,极尽或刻薄或艳羡之辞。但是绣云知道自己并不会为师兄而梳妆,二人自幼朝夕相伴,彼此之间什么样的狼狈惨状没有见识过,又何须刻意粉饰? 
  绣云虽然喜爱华服美饰,但她并不热衷浓妆重裹,只有为了子腾,她才会仔细的打理好每一个细节,尽力只把自己最美的形象展现在他眼前,初时是因为他是新来的陌生人,而后是为了吸引他注意,最终是为了不让他失望。子腾当然是谦谨守礼的,他赞赏端庄而精致的女子。 
  绣云努力的回想少蟾出现在归闲庄时的情景,他是师兄的知交,庄里待他自然比对其他贵客熟络许多,自己是不是也像随常在家一样,简妆便服就在他面前跑来跑去呢? 
  绣云认真的涂饰脂粉、编挽秀发,精心的挑选发簪、手镯,反复比较裙裳的花纹、色泽,脸庞渐渐浮现出期许的微笑,仿佛当自己手提“晓露清风”,推门而出的时候,就会有一个人等在外面:“云妹,我们练剑去。” 
  门外果真有响动,绣云马上放下铜镜,跑出门去——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迈出房门,耀眼的阳光将她从幻梦中惊醒,一阵倦痛袭来,她不由得一手支住门框,一手捧住心口,转瞬间却仿佛落入另一个异境,一个陌生男人跪在不远处,菩萨佛陀不住的念,又反复的说:“……娘娘保佑我一家老小顿顿有饭吃,年年无疾患,保佑李先生好人有好报……”绣云略微清醒,立刻闪回屋内掩上门,不知所措。又过了一会儿,她悄悄向外看去,已是空无一人。 
  绣云慢慢迈步,再次来到门外,只见一个不大的院落围着整齐的竹篱,和房内一样,显得简洁宽敞。院子一侧摆放了几件叫不出名的器具,又码着一垛柴,另有一捆却胡乱扔在旁边,院子另一侧开出一块地,种了各种花草。院中央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