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计





唐潜却是毫不介意:“柳大师花钱的习惯和他的园林一样有名——只是用料过份讲究,绝不用二等货色。大理石砖的地面还嫌不够,上面还要凿花。这脾气大约全是被有钱的主顾们给惯出来的。” 
“可惜那些地砖我从未踩过。”慕容无风苦笑。 
“倘若这些地砖突然得了急病,你就会去踩了。”唐潜道。 
慕容无风无声地笑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诊室。 



唐潜将慕容无风放到椅上,手一退,肘部不知撞了一个什么东西,忽然“哗哗哗……卡卡卡”地乱响了起来。 
“我没有弄坏什么罢?”他皱着眉问了一声,伸手摸了过去。 
“没关系,那只是个风铃而已。” 
“依我看,这倒象是个折散了的骷髅架子。”唐芃在一旁好奇地道。 



那纯白的骨头一端用绳子穿了起来,从短到长,好象鞭炮般地穿成几串。骷髅头放在最下,好象一个大铃铛。 
“这是我女儿干的。”慕容无风微笑地拍了拍子悦的杰作:“她还说,人的骨架要是这个样子,一定比现在的人更加好看。”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芃的脑子里立时出现了一只倒悬的蜈蚣。 



慕容无风的状况比唐潜唐芃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竟不能自己洗手。 
唐芃只好将他的手仔细地洗了一遍。 
接着,他又发现慕容无风的手臂无法抬高。只好将他的左臂抓起来,放在木玄虚的手腕上。 



修长的手指在病人的脉上微微一按,慕容无风抬起头,对唐潜道:“这人是你打伤的?” 
唐潜一阵尴尬:“你对内功有研究?” 
“我对内伤更在行。” 他继续道:“他断了一根经脉。” 
“你是说……他的武功废了?”没来由的,唐潜紧张了起来。 
“你下手有多重,自己还不明白?” 
“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对吧?”明知自己理亏,他干脆不讲道理起来。 
“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不然也不会这么心虚。”慕容无风毫不客气地道。 



听了这话,唐潜感到自己的虎口发僵,几乎要把手中的竹杖拧断,迟疑了片刻,问道:“他究竟有没有救?” 
“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烦。他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完全静养服药,还需要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助他疗伤。” 
“我可以替他疗伤。”他吁了一口气。 
“现在他的伤太重,而且昏迷不醒,要先休养四日才能动手术,那时我相信田大夫已可以腾出手来了。由我在一旁看着,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唐潜道:“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放心了。不过,这个人我倒并不放心把他放在云梦谷里。照目前的说法,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话音未落,慕容无风忽然猛烈地咳嗽,仿佛被痰呛住,脸立时憋得通红。 
两个人顿时慌作一团,一人按住他的身子,以免他滑了下去。另一个人从地上拾起唾盂,在他的背后猛拍了一掌,逼着他将肺中的痰液咳出。 
折腾了半天,咳嗽渐停,他的整张脸却开始发灰。 
唐芃道:“咱们得赶快把他送回床上,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可怕。” 



两人蹑手蹑脚地将他送回卧室,做贼一般地把他塞进被子时。正在想下策,忽听门外一阵脚步,接着,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冷冷地传过来: 
“两位想干什么?” 
唐芃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青衣人,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要回避已来不及,只好道:“我们……是谷主的朋友,这次是特意来探望他的。” 
青衣人冷哼了一声,道:“谷主的朋友?谷主从来没有朋友。再者,既是朋友,何以不告而入?” 
他抢步上去,看了看床中的慕容无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慕容无风闭着眼,亦回答一句。青衣人神色转缓,道:“谷主请两位在书房内暂候。” 



两人在书房内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见青衣人将慕容无风送出来。 
他已更换了一套衣裳,屋子里明明燃着一个三尺多高的牎春孟笕匀桓械嚼洌蟀敫錾碜佣脊谝徽藕窈竦姆教褐凇!?br /> 而坐在他对面的唐芃唐潜却只都穿着一件薄薄的宽袍,坐的椅子虽离牎幸徽衫丛叮椿故潜蝗绕镜寐泶蠛埂!?br /> 不知为什么,唐芃只觉这间摆着沉重花梨木家俱的书房四处都是阴影,好象洞穴一般幽深。 



而书房的主人垂眼静坐,身体残废,姿势高贵。 
他有一张消瘦的脸,却有一双镇定的眸子。 
他看人的时候双目微合,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冷漠。 
他的嗓音很低,却很动听。只不过常人非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对陌生人也很客气,客气得让你觉得他根本就不想认识你。 



青衣人在慕容无风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似乎在问他还需要些什么。慕容无风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去罢。” 
那人很不放心地看了唐潜唐芃一眼,静悄悄离开了。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好象忽然间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慕容无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接着说下去,这人究竟是谁?” 



“他叫木玄虚。你也许没听过这个名字……” 
慕容无风双眉微蹙,仿佛陷入某种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木玄虚……是不是那个有名的采花盗?” 



——看来他总算还有些江湖常识。 
唐潜唐芃不由得同时想到。 



唐潜道:“不错。他这几个月都住在神农镇。” 
慕容无风看着他,一言不发,等着他说下去。 
接着,唐潜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道: 
“他告诉我,去年十月初四,他曾化名王大虎到你这里来求医,还说你曾亲自治过他的伤。” 
慕容无风看了看病床上躺着的人,摇头道:“我绝没有见过这个人。” 



“没见过?”唐潜怔住:“这么说来,他在骗我?” 
“也不一定。这个好查,我这里有所有医案和病人的全部记录,很快就能找出答案。” 



唐芃走过去,按照慕容无风指的方向,将一旁书架上的好几本册子翻出来放到他面前,慢慢翻阅,让他过目。 
看了片刻,慕容无风忽然道:“不错,十月初四的确有一位叫王大虎的病人。记录上写着他是戌末的时候来的,胸口中了一刀,内伤严重,吐血不止。是王大夫做的手术。” 
“那一天,你可曾去过王大夫那里?” 
“去过。不过我当时和另一位大夫在他隔壁的一间诊室里替另一个病人手术。那些侍女看着我进出,想必是把人搞混了。”他拉了拉身边的绳铃,派人叫来了王紫荆。 



三人复又将王紫荆带到诊室查看。王大夫十分肯定地道:“不错,是他,我记得很清楚。他胸口的伤疤也还在老地方。” 
“手术的时间有多久?”慕容无风问。 
“大约是一个时辰,之后他昏迷不醒,第二天晚上才醒过来。” 
唐潜道:“根据杵作的记录,那一天采花盗是在临晨的时候动的手。以木玄虚的伤势……” “绝无可能。”慕容无风道。 
“这么说来,他是冤枉的?” 
“至少这一回是的。”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唐潜忽然道。 
“什么事?” 
“你能不能把木玄虚弄醒?” 
“荷衣,替我端碗独参汤过来。” 
他说话的时候头一偏,好象真的有个人一直站在他的身边。 



眼前一片黑暗,唐潜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女人? 
为什么自己毫无觉察? 
楚荷衣不是已经死了么? 



王紫荆表情复杂地看了唐潜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地走了。 
只有唐芃毫无所觉,还道慕容无风是一时的口误,冲着他笑了笑,道:“我能不能喝杯水?” 
两个人扛着一个大活人寻了一下午的大夫,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现在终于放下心来,立时觉得口渴得要命。 
“等内子把药端过来,就替两位烹茶。我这里刚好有一盒味道很不错的铁观音。”慕容无风兴致勃勃地道,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 



唐芃抬起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生怕自己失礼,他赶紧低下头,却又偷偷地瞟一眼唐潜。 
唐潜淡淡地道:“那就多谢了。” 



不一会儿,王紫荆端来了药,他径直走到木玄虚床前,用银针在他的头顶扎了两下,将药强行灌入口中。又轻轻在他的胸口推拿了片刻,木玄虚终于幽幽地醒了过来。 
王大夫将一杯茶端到慕容无风面前,小声地道:“先生,要不要喝点茶?” 
慕容无风道:“我不渴,你去罢。有荷衣在这里照料就行了。” 
王大夫愣了愣,不敢说话,半晌才道:“那……学生告退。” 
看着他离去,慕容无风回头看着唐芃,道:“铁观音的味道如何?”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的手边既没有杯子,更没有茶。而唐芃却早已口渴如焚。他想来想去,已猜出大致是怎么一回事,便道:“味道好极了。抱歉,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说罢他一闪身溜出去找水去了。 



唐潜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空中,湖水般平静幽深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想说什么,却又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 
沉默片刻,他问道:“木玄虚是不是已醒了?” 



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果然把我带到了慕容无风这里!” 
虽然木玄虚说话的声音很轻,唐潜一听之下,却仍然怕他心怀不轨,出手伤人。当下将慕容无风的轮椅一拉,拉到自已身边,伸手疾点,“啪啪”数声,将木玄虚全身的穴道重新封住。沉声道:“阁下非敌非友,只好委曲一下。” 
那浓参的苦味还在口中,木玄虚看着慕容无风,眼中复现嘲讽之意,道:“木某何德何能,今日竟得唐大侠和神医先生的垂顾。” 
慕容无风冷哼一声,道:“你认得我?” 
“天下谁人不识君?” 
“原来是位风雅的采花盗,失敬了。” 
“说得不错,慕容先生,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曾想过一刀自宫,以洗清白。” 
“为了清白而让自己变得不是男人,这清白的代价是不是有点高?”慕容无风毫不留情地道。 
“所以一个男人可以被别人误会成任何一种人,但绝不能是采花盗。” 
说话这句话,仿佛觉得很好笑,他竟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悲凉,冲破屋顶,鬼魅一般地在唐潜的耳中盘旋。 
就连慕容无风听了,都颇觉不是滋味。 



好不易等他笑完,慕容无风道:“我们方才刚刚查了记录,那最后一个案子的确不是你干的。” 
木玄虚苦笑:“我以为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人肯听我讲话。” 
慕容无风看着他道:“如果是真话,总会有人听的。” 
唐潜道:“既然那一次不是你干的,你大约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木玄虚道:“我当然知道。” 
慕容无风看了唐潜一眼,道:“你说。” 
木玄虚道:“是铁风。” 



两人愕然,沉默良久,唐潜道:“有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木玄虚道:“他第一次干的时候还不象现在这样老练。那天凌晨时分,我出去访一位朋友,回来得很晚,就从一条岔道往山上走,结果半途中正好遇到师父。他竟穿着一件夜行衣,见到我之后,说话结结巴巴,神态十分紧张。我当时很吃惊,却没有多想。第二天我就听说山下有少女被奸之事。” 
慕容无风道:“那时你师父有多大年纪?” 
木玄虚道:“四十九岁。” 
唐潜道:“就算是那天你正好碰到你师父,就算是他穿着夜行衣,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最多只是有可能而已。” 
木玄虚道:“你也许不信,我当时想得比你还简单。我根本没有怀疑他。他看上去虽很严肃,却是个和善的人。在道观里人缘特别好,在江湖上也走得开。对几个徒弟尤其照顾。我当时几乎算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一句话,你怎么看都看不出他会做这种事。出事之后的第三日,他还把我叫到他屋子里,说我的内功进步很快,他决定禀明掌门,把龙门派心意门最上乘的太乙柔化功传给我。我头脑一热,愈发将此事抛在脑后。直到有一天……” 



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道:“直到有一天,我又去拜访我的朋友,到他的屋子里才听说他已于两日之前暴毙。 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我朋友是个从外地来赶考的书生,半途盘缠不够,这才在山下的小镇赁屋读书。我去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刚凑钱替他买了个棺材,还没有入土。我打开棺材一瞧,便知他为高手所害。身上虽没有痕迹,内脏却已粉碎。这一招是龙门掌法中最厉害的一种,叫作‘夜气浮山’。天底下能打出这一掌的人只有铁风。” 



“我当时直气得手足冰凉,一时间便把这几件事情从头到尾地串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便要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