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计





“慢走。月儿,送夫人。” 
“不必了。”她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3) 



夜已很深了。 
他静静地坐在湖心的小亭里。已象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形如槁木,他的心却已在天地宇宙雄山巨海之间游逛多时。 
终于,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打断了他的幽思。 



“这么晚了,还没睡?”一双手从他背后环了上来。 
她的手残留着一股湿热的潮气。刚刚洗过澡? 
而他的身子却是冷的。他坐在这里,早已坐得浑身发硬。 
“你没事罢?”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试了试她的脉。 
“没事。”她将头埋在他的颈边,亲亲地吻着他微微敞开的胸口。 
她的唇温暖湿润,融化着他几乎失去记忆的知觉。 



他的手冰凉,手中的茶盏也失去了热度。 
“在这里坐了很久?”她握着他的手,问道。 
“不算久。” 
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来。他也没问。 
回来就好。 
“坐累了吗?”她将他膝上的毯子掖了掖。 
他坐久了很容易累。有时候会累得半截身子都失去知觉,需要按摩很久才能恢复过来。 
“有一点儿。”他淡淡地道。 
“腰上的伤不要紧么?” 
“不碍事。” 
“我扶你走一走?松散松散筋骨?”她轻轻地道。 
疲惫僵硬的身躯若是能活动一下,会好转很多。每天荷衣都会在黄昏的时候陪着他到院子里走一走,散散步。 
那是他一天除了睡觉之外,唯一可以摆脱一下轮椅的时候。 
他走不了多远,每走一步都几乎要用尽浑身的气力。 



他柱着拐杖,十分勉强地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慢些起来,当心头昏。”她的手扶住了他的腰。 
实际上,是轻轻地托着他的上身。 
没有她的手帮忙,他几乎连一步也不能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得很费劲,不一会儿功夫,就已满身大汗了。 
“坐下来歇一会儿?”她扶着他的肩,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还可以再走几步。”他已有些气喘吁吁,却不肯轻易放弃。明明扶着拐杖,他还是站得不太稳,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九曲桥上的栏杆。 
站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无法抑止地面对着湖面呕吐了起来。 
“怎么啦?今天……今天吃坏了东西了么?”她吓得赶紧抓住他的腰,拍了拍他的背。 
他吐了很久,几乎连胆水都吐出来了,这才吐完。 
荷衣递给他一杯茶,让他漱了漱口。 
他近来胃口一直不好,吃饭吃得很少。人也特别消瘦。 
就这样的身子,他整天还在几家医馆之间跑来跑去地巡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神。 



“别再走了。肚子都给你吐空啦。”她将他扶上轮椅,送回书房的薰笼边取暖。 
“我去煮点冰糖凤梨莲子羹,再给你弄点夜宵。我也饿了。”她一笑,消失在了门外。 
这是他最喜欢喝的甜羹。荷衣特意找谷里的大师傅认真地学了一回。每当慕容无风熬夜肚子饿的时候,她便自己跑到厨房里去做一碗来给他喝。 
他靠在椅背上,休息了片刻。谢停云敲门走了进来。 
“夫人回来了么?”他着急地问。 
“回来了。”他道。 
“没受伤?” 
“没有。” 
“一点儿伤也没有?” 
“半点儿也没有。” 
慕容无风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她刚杀了唐家的老大和老五,唐十一下落不明。”谢停云笑了笑:“唐门的人一向行踪诡秘,连我这个地头蛇都不知道夫人是怎样找到他们的。” 
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柔软温热的手,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残废的身子,一举一动,生怕弄痛了他……? 
那双在夜里替他按摩麻木的身躯,在厨房里替他做夜宵的手……刚刚杀了两个人? 
“夫人呢?”谢停云看了房内,她好象不在屋子里。 
“她到厨房作夜宵去了。”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这才想起来,荷衣每次和别人动了手之后,都会感到饿。 



谢停云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在心里暗暗叹道:“不可思议的女人。” 
快走到门口,他碰到了端着食盒走进来的荷衣。 
“这么晚还有事?”荷衣笑眯眯地招呼道。 
谢停云一向喜欢她,两个人都是江湖中人,讲话不用象和谷里的大夫说话那样拘束。 
“幸亏夫人今夜回来了,不然的话,谷主明早就要去蜀中,我连车马都备好了。”他笑:“他就是那脾气,看似一声不吭,实际上担心得要命。” 
“他喜欢乱想……”荷衣的脸红了。 



第四章 刺骨一刀 



(1) 



“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他听见一个女孩子道:“小姐请你进去,你径直往前走就好。” 
那声音又轻又脆,带着明显的敌意。 
而且,她知道他是个瞎子。 
室内很温暖,飘着淡淡的草香。他嗅出了混杂于其中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药气。却并不浓烈。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云梦谷的人身上,都会有这样一种香草的气味。 
是不是这山谷里处处种着这种小小的紫花? 



“你若以为这是客厅,那就错了。这是小姐的诊室。” 
那小丫头跟在他身后,加了一句。 
他淡淡地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言下之意,似乎嫌她多嘴。 
月儿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吴悠一言不发地坐在内室的一把太师椅上,慢慢地喝着茶。 
她的眼一直注视着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她原本是个很腆腆的女人,一向不好意思正眼看别人。 
可面前的这个人是个瞎子。所以她就大胆地盯着他看。 



来人或许比慕容无风大一两岁,很英俊,也很斯文。脸上有一种很少见的平静神态。 
他好象明白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也明白四周的处境。 
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并不象一个瞎子那样犹夷,反而很自信,很悠闲。 



她一直以为他的手上,至少应当有一根探路用的竹杆。 
象所有的瞎子那样,“笃笃笃”地往前走。 
她见过的瞎子并不多,大多数都在街头讨饭。所以,她的印象中,瞎子的右手总是端着一个破了口的白碗。 
这个瞎子的右手什么也没有,右腰上倒是别着一把鳄鱼皮吞口的刀。 
他的眼睛也不大象个瞎子。眼珠很黑,盯着人的时候,很专注。虽然他看不见你,你却明白,他在听你说话。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迷茫,一种梦般的神态。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慕容无风那双如远山般深邃的眸子。 他好象随时随地都可以跳出这个喧哗的世界,独自远离,悄然沉寂。 
他仿佛很容易陷入沉思。 
无人打搅,他可以一言不发地长时间静坐。 
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抱厦到内室,要通过一道很宽却很矮的月洞门。 这一套院落原属慕容家族上一代的某个倍受宠爱的女儿,所有的设计都以她十五岁以前的高度为准。 她果然在那个岁数出嫁。 
唐潜却是个高个子。如若径直地从中经过,一定会碰着他的头。 
两个人看着他往前,凝息屏气,准备听到“咚”的一声。 
经过那道门的一刹那,他却很自然地把头低了一下。好象早已知道这里有个低矮的门框。 
然后,他笑了笑,道:“两位若想听到有趣的声响,就请不要突然屏住呼吸。” 
吴悠顿感羞愧。 
他虽是唐家的人,虽可恨,用这种法子戏弄一个瞎子,多少有些不厚道。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 
吴悠道:“你好象对这里知道不少。唐家的人一向对云梦谷很有研究,对么?” 
他淡淡地道:“我只知道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杯茶。我的右面是一张床。左面有是一个薰笼。这个地方叫作‘微雪阁’,三个字听起来未免有些丧气。不过,字倒是慕容无风的亲笔。所幸是写在夏天。若是其它季节,他那一笔字我就不敢恭维了。” 
慕容无风惯写的是一手吴兴赋那样的行楷,吴悠原喜欢怀素,到了云梦谷,便改了习惯。每天都要把吴兴赋抄一遍,作为功课。 
她的字现已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 



她回过神来,不错,那三个字是刻在大门边的,字迹微凹,他居然一摸就知道。 
“倒要请教,‘微雪阁’三字有何不妥?” 
“令师一身风痹,遇冷则病。吴大夫还用‘青毡帐暖喜微雪,红地炉深宜早寒’这句话,不是故意咒他?” 
“我不是用的这个典。”她冷哼了一声。 
《白氏长庆集》,谁没有读过? 
“那么是‘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他一边说一边摇头:“这就更糟糕了。” 
“何以见得就更糟了?”她冷冷地道。 
“前两句是‘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所谓诗言志,歌永言……慕容夫人若是懂诗,会不会生气?” 
“你……你胡说!”她满脸通红,厉声道:“我用的是……是韦苏州的‘山明野寺曙钟微,雪满幽林人迹稀’……” 
她知道自己在狡辩。一个词岂能拆到两行诗里? 
唐潜淡淡一笑:“姑娘若是这样用典,在下无话可说。” 



实际上,当她向慕容无风说起这个院子起名为“微雪阁”时,他只“嗯”了一声。 
接着她请求他的“墨宝”,他就说“好”。 
当天晚上,陈策就将他写的字送了过来。 
就是这样简单。 
谷里的人传说他能背一万首唐诗。 
有一回,蔡宣当着一大群学生的面问他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他淡淡地道:“没有那么多,现在大约只记得七八千首而已。” 
有蔡宣领头,大夫们好奇心大起,顿时群起而攻之,各自将自己背过的最冷辟的诗来考他。 
竟无人能将他考倒。 
“所以你是先生。”蔡宣最后只好嘿嘿一笑。 
她当时却为慕容无风感到凄然。 
这么多年来,他独自住在那个院子里。没人说话,行动也不方便。陪伴他的,大约也只有这些书而已。 



吴悠定了定心神,道:“我请你来,并不是来谈诗的。” 
他等着她说下去。 
“你既已知道你的右手边有一张床,为什么还不躺下?”那声音温柔,却显然已在生气。 
唐潜怔了怔:“你要我躺下?” 
“躺下了,我才好割下你一条腿啊。我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波斯地毯。”她放下茶杯,道:“月儿,刀准备好了么?” 
“这不是?忘了磨,所以有点钝,小姐只好多割几刀了。” 
“他好象还不肯躺下来……” 
“吸了小姐的‘七星花粉’还不肯躺下来?我只好帮帮他的忙了。”月儿抄起手中的一个茶盘,往唐潜的头上一挥,他“咚”的一声,浑身发软地倒在床上。 
立时,有人将他的四肢牢牢地捆在床的四个角上。 
“月儿,动手。” 
“小姐……干什么?” 
“脱光他的衣服。” 
“我……” 
“你什么你?在这里看见光身子的男人还少?” 
“可是……我又不是大夫……”月儿跺跺脚,脱光了他的外衣,只给他剩下了一条裤子。 
吴悠瞪了她一眼,道:“我叫你脱光,这是脱光么?” 
“羞死人了,我不干,人家还要嫁人呢。”月儿嘟囔着。 
她盯着唐潜的身子,看了半晌,又吃吃地笑道:“小姐,这个瞎子长真难看。这么长的腿,这么细的腰,肩膀这么宽,皮肤这么紧……我从没见过身材这么差的男人。” 
“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要把他的身材修理得象样一点。唐公子,你说,对不对?”吴悠拿起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脸上比划着。 
刀锋从脸上拂过时,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真是个瞎子么?我怎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来呢?咱们的迷药究意管不管用?他会不会突然踢我们一脚?要不要把你上次配的那瓶‘欢心’拿来?”月儿凑近他的脸前,仔细地研究着,好象他是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她慢悠悠地道。 
“对,对。让唐门的这群畜牲也尝尝被人砍的滋味!”月儿咬牙切齿地道。 
“所以你得脱光他的衣裳,这样我们动起手来,才方便。”吴悠淡淡地道。 
他的脸顿时通红了起来。 
月儿道:“小姐,你看,这个人还会脸红!” 
唐潜道:“拜托两位给我个痛快。我现在这样子,动起手来已很方便,不用再脱了……何况,刀一下去,血就会喷出来,两位还是先预备下一块布比较好。” 
月儿笑道:“哈哈,这个人还是脸皮薄。小姐,我来割了他的裤子,气死他。” 
“还是我来干罢。你去叫辆马车。等我们干完,好把他人不知鬼不觉地扔到谷外的阴沟里去。” 
“我这就去。” 



他感到有人坐到了床头,还听到了“铮”的一声,她好象用手弹了弹刀尖。 
刀尖在他的腿上划了一下,大约是她在试刀子是否锋利。 
然后,他感觉她好象抬起了手,要做某种投掷的动作。 
他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