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英雄何处(第一部全)
顾惜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眼睛分明看着石广霆却微微有些迷蒙,“可能……真的是过去了……”嗓音低幽,却无限温柔。
“在看什么?”石广霆随手抽过顾惜朝手里的书,讶然,“《淮南子》?”
“嗯,”顾惜朝笑了笑,轻声诵道,“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很有道理。”
石广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掉书袋子他不会;黄老之说,他向来不屑。身为军人,学道家无为而治自然没有兵法战阵那么有用了。“惜朝……”
顾惜朝回神笑了笑,道:“带我出去走走。”
这个就比刚才的那些容易理解多了,石广霆点点头,“好!”
刚准备推他出门,息红泪走了进来,手里稳稳地托着一碗汤药。她背着光站在门口,映得她半边脸颊晶莹如雪,淡淡的阳光,又显出她娇艳如花。
艳如桃李!石广霆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吃药!顾公子若是有什么损伤,我可赔不起!”息红泪放下药碗,冷冷地道。
可惜,冷若冰霜。
顾惜朝却不以为意,但看了一眼那药碗便笑,惨笑,“赫连将军又挖到人参了?我能不能……”
“顾惜朝!”息红泪的神色由冷然转为激烈,“少给我挑剔!不想吃就给我滚!”转眼间,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但她纤腰纨素,虽然形若泼妇,却另有一分凛冽的美。“有本事,自己走出去!去大街上,爱吃什么就是什么!”
顾惜朝狼狈万分,急急把那碗参汤喝下,几近乞怜地拉了拉石广霆的袖子。
石广霆几乎没喷出笑来,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
“顾公子这么急着走,想来是不想看到惹你讨厌的人?”息红泪又不咸不淡地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别扭,可对着顾惜朝,这个身份复杂的顾惜朝,却怎么也自然不起来。
顾惜朝垂手低头,目中却有淡淡光华,唇边似笑非笑。“不敢……”
是“不敢”而非“没有”呢,息红泪聪颖非常,怎会听不出其中的分别,一个气极就踢了他一下。
“嗯……”这下,显然已经不是玩笑了。顾惜朝脸色一变,弯腰摁住了小腿。
“惜朝!”
“顾惜朝!”
慌乱的,不仅是石广霆。
顾惜朝抬头努力笑了一下,“终于……有知觉了……”
终于有知觉了……
短短的六个字,息红泪却差点忍不住击节叫好。她从未想过此生要去佩服什么人,尤其,那个人还曾经是她的情敌,一个女人此生最不能原谅的一种敌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息红泪傲然道:“穆鸠平,是我故意叫他来的。”
“我知道。”顾惜朝一楞,随即笑了。那笑容,很温柔很漂亮。
“我永远都不会祝福你和戚少商!”息红泪补充。
“我知道。”
“我们之间的血债,永远都不可能一笔勾销!”
“我知道。”
这次,息红泪也笑了,“我知道这句话很俗,但我还是要说,顾惜朝,不愧是顾惜朝!”
石广霆发觉自己最近最常做的一件事是:目送某人离开,然后一头雾水。上次是戚少商;上上次是顾惜朝;而这次,是息红泪。他转头去看顾惜朝,茫然地问:“你们,不是死敌吗?”
顾惜朝点点头,道:“我们的确是。”
“那刚才?”
“死敌,一样可以推心置腹。”顾惜朝只是这么回答。曾经你死我活的敌人,曾经同醉同悲的天涯沦落人,到如今,总算是各有天地。即便有刻骨深仇不能相忘,也无妨,心能所安就好。
显然,息红泪也是知道顾惜朝软肋的人,之后一日三餐、一连三天,顿顿都能见到人参的影子,即便是喝碗鸡汤,也能看到上面飘着些许参片和参须。
三日后,石广霆见顾惜朝在山崖边微微叹气,郁郁凄怨,似有离魂魄飞一般的凄凄恻恻。石广霆真怕了他再次从崖边一跃而下,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
“赫连小妖这几天挖人参挖得很顺手?”连吃了三天人参的顾惜朝语气濒死。
石广霆神秘地笑笑,没有应声,只是旧话重提,“惜朝,跟我去边关可好?”
顾惜朝不答,只道:“都这么久了,朝廷的抵报早该到了吧。”
石广霆默然。
“对小凉山,怎么说?”顾惜朝淡淡地问道。
“窝藏逆首,罪犯滔天。念其举报有功、助力得宜,赦了。”石广霆笑了笑,显然对这个结局十分地得意。
“所以,真正的凶手是小凉山木云,而非书生柳云卿。”顾惜朝也笑,这官场之上,官场之上……
“嗯。柳云卿无罪释放,不劳关心了。”石广霆交代完柳云卿的结局,又道,“惜朝,我知道这对你并不……”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顾惜朝打断他的话,道,“至于我,顾惜朝是朝廷钦命要犯,由六扇门严密关押,跟这案子本没有丝毫瓜葛。石将军,切莫忘了。”
“惜朝……”石广霆有些扭捏,更有些愧疚。
“我想一个人静静。”顾惜朝低声道。
待石广霆配合地离开,顾惜朝慢慢的目光落到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上,纤长的五指如兰花般展开,手心里,已被震成碎片的纸屑随风起舞。
“充军……”顾惜朝低喃,唇边的笑意一闪而逝,却是,冷笑。极目远眺,那飞扬的纸片竟也有了几分鹰起的激昂。
25、
戚少商回到六扇门的时候,茫然如一只迷途失孤的兽。
“谁是此案的真凶?”
“为什么没有带顾惜朝回来?”
“你的逆水寒剑呢?”
诸葛神侯一连几个问题,戚少商都无法回答。他只是说:“神侯,少商现在诸心纷乱……”
诸葛神侯一声长叹,不忍多言责怪于他。原本不动如山的人物,这时候却哀怨如失了糖的孩子。诸心纷乱,诸心纷乱,所谓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若不是情已深,又怎么会乱?戚少商,顾惜朝,莫非这真是连他诸葛小花也解不开的死结?连逆水寒也斩不断的孽缘?
沉吟再三,这次不等石广霆甚至戚少商出言相求,诸葛神侯当机立断迅速处理了路承正一案。顺便也……处理了顾惜朝。他既然没有一起回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无情是第一个知道诸葛神侯有这此打算的人,充军,居然、竟然、果然是,充军。“世叔,做人真的一次都不能错?”
“无情,你在替顾惜朝惋惜?”诸葛神侯扬眉看向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不,并不是这样……”无情摇头,微微皱眉,“我听说,他被柳云卿扔下悬崖,伤得不轻……”
“你也以为他站不起来?”诸葛神侯问道。
“如果真是这样,戚少商不会回来。”说到这个,无情却笑了。
“你只是觉得,我这么对他,太绝情太不给他留有余地?”诸葛神侯继续道,“他若是当真被我逼死了,那他就死不足惜!无情,我希望你能明白,然后,替我说服戚少商。顾惜朝必须走,而戚少商,必须留!”
无情默然。倘若那两人心中无爱,定然是龙凤之姿、世之大杰。却偏偏沾惹了情之一字,那么多的恩怨情仇横亘其中,这份情岂能是幸?可话虽如此,慧剑斩情丝,永远都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太难……
无情原以为世叔的这个决定会激怒戚少商,却不成想,戚少商只是请求诸葛神侯把顾惜朝交托给石头军,石广霆麾下。
诸葛神侯望着这个目光坚定的戚少商,默许了他的请求。又或者,小鹰真的已经长大了。“去见见王小石,金风细雨楼现任楼主。”他只是如此吩咐戚少商。
“规矩这东西,对弱者来说是需要遵守;对强者来说就是拿来利用。”
赫连春水当然不会只是来探望顾惜朝那么简单,事实上,这么久一直不见顾惜朝也的确是身为一军之帅,他是真的很忙!忙着练兵,以及,忙着哄老婆。再说了,他跟顾惜朝的交情也没有好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为了给他治伤隔三岔五上山挖人参,赫连小妖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以德报怨、仁至义尽。但这次,却不然。他是真的很想知道顾惜朝自己对“充军”的看法。
然后?
然后,顾惜朝淡淡地说了上面的那句话。
赫连春水张口结舌。顾惜朝这家伙,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狂妄。
“赫连将军这几日不忙了?”顾惜朝更加关心的,显然是赫连小妖而不是他自己。
“还不错,至少不用挖人参。”赫连小妖满意地点头。
“不用挖人参?”顾惜朝重复了一遍,清澈的眼眸转瞬乌云密布。
“啊,哈哈,那个,营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你有事再找我……”赫连春水赶紧从扎人的凳子上跳起来,笑着打哈哈,“当然,如果有事也不找我,那就更好,告辞告辞!”
“赫连将军!”顾惜朝沉声叫住他,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却像是刀子在骨头来回上摩擦。
“这不能怪我!”赫连小妖迅速撇清,“既然顾公子有自己的亲信,饮食汤药都有人服侍、体贴入微,我又何必来凑热闹?”
“自己的亲信?”顾惜朝茫然。
“你自己收服的,这么快就忘了?”与其说是佩服顾惜朝的才智,不如说赫连春水更乐于看他的笑话,谁不知道顾惜朝向来自命清高,哪里看得起那些打着吃杀着过,言语粗俗、举止粗鲁的土匪?
顾惜朝的脸色,果然精彩,简直可以用五味俱全、五彩斑斓来形容。可惜,赫连小妖实在没那么大的胆子当着他的面仰天长笑,他只是好好欣赏了一番这奇景,然后溜之大吉。
“亲信……”顾惜朝苦恼地摁着额角叹息,他觉得有必要再跟龙四谈一谈。还有要谈的,是石广霆。
那是一个清晨,满天晨曦如润玉一般晶莹,石广霆一直记得那天。同样一直记得那天的,还有龙四、云吹笛、燕无衣他们三个。
那天,顾惜朝着一身青衣,清爽如水中青莲;眼睛犹如夏日最晴朗天光下的大海,清澈纯粹没有一丝一缕的杂质。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仰望着天空,面上闪过的光,像是宝剑在石匣开合的瞬间,敛得极深却终不肯自弃的锋芒。
那天,是顾惜朝叫他们来的,说是有要事相商。眼见顾惜朝在这微凉的早秋等他们,石广霆微微皱眉,当时只觉得顾惜朝穿得实在单薄了些,微风过处,顾惜朝衣袂飞扬,仿佛能随时御风而去。快步跑上前,却在几步之后堪堪停住,甚至拉住了另三个人。因为——
顾惜朝双手撑在扶手上,艰难地站了起来。
石广霆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而顾惜朝却在此刻松了手,他不再依赖双手的力量,而是要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可稳住了。顾惜朝笑了笑,迈出第一步。
逆水寒一役后,他在连云寨住了两年。这两年,他念完了所有能拿得到手的佛经。
佛曰:五道众生,共在一大狱中,三界皆苦,无可乐者。
佛曰:不语。不可语。静心。净念。禁痴。烬缘。遁入空世。作化凡间。了断牵连。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可他却知道,心若能静,出世入世,其中并没多大差别。
第二步!顾惜朝额上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他知道,人,该对命运有一种,敬畏。敬畏,虽不屈服。
可他可以信很多,就是不信命!
顾惜朝不要人同情,不只是因为骄傲,是因为不需要。
他不肯轻易回头,一定要到玉石俱焚,才肯在废墟里重来。
他始终不信,世上有什么事是绝不可能。比如,他的鸿鹄之志;比如,他与戚少商之间的孽缘;再比如,那江湖郎中的断言。
第三步!汗湿的衣衫又被吹干,周转反复。
青色是传说中业火的颜色——生为顽石,劫经百炼,褪而成钢。
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一个契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契机!
这一次,我抓住了。
第四步,第五步……
手心被指甲掐出一道道弯月形的伤口,每走一步都仿佛赤足踩过皑皑雪地、涉过茫茫深海。
晚晴,铁手,诸葛神侯,戚少商……你们,每一个……
顾惜朝终究一介凡人,看不明那拈花一笑,参不透那普渡众生。你道我性情淡泊,我实喜声色犬马。你想我沉默寡言,我偏爱纵论天下。你料我鄙名弃利,我耽于金饰繁华。
第六步!第七步!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吞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我不要那亢龙有悔,我要做那飞龙在天、游龙在渊!
而男儿在世,自当掌世间最重之权、雄视六合、吞吐八荒,莫敢抗衡。求的是昂扬独步天下、叱咤风云,一朝波澜壮阔、登峰造极,不负此生!
“我不是个好人,上次引我为友的戚少商估计到今天还在后悔当日的选择。”终于走到石广霆龙四他们几个面前,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