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聊斋奇谭之六)






姚青缃笑道:“如果能呢?如果能,你会怎麽做?”双目注视著陶逸之,见他答不出来,却仰起头对他一笑,笑容如水。“也罢,你什麽时候要,你就什麽时候拿去。我不能反抗,只能随你了。” 

陶逸之苦笑道:“怎麽会?青缃,别胡思乱想了。”姚青缃却不理会他的话,双臂已经缠上了他的腰,陶逸之略略僵了一下,并没推开他。姚青缃笑道:“你好些天都没碰过我了,不会对我厌弃了吧?” 

26 

“……青缃,青缃,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姚青缃在他怀里低低而笑,声音甜腻地道:“我不是人。我怎么会是人?你问得真是可笑。” 

陶逸之低下头去吻他。“是,我说错了。我常常都会忘记,我也不是人。我发现我比较适合当个普通人,凡间比较适合我。在这山野里,我呆不惯。” 

姚青缃的手在他腰间不安份地动,吃吃笑道:“你一直都在人间?” 

“自从修炼到可以离开的时候,我便很少回来了。当初遇到你那里……确是我的家。我在那里已经住了不少时日了。” 

姚青缃笑道:“不老不死,旁人就不会起疑心?” 

陶逸之也笑。“我在同一个地方,不会住太长的时间。在常人中过久了……加上你又刻意隐藏,我只闻到桃花的香味,却……唉,我真是被你迷惑了,我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想,怎么如此眼熟。就仿佛是我的一部分似的,那么自然地溶到了我的生命里。仿佛一直都在一起,没有分开过似的。” 

姚青缃道:“没有分开过?我们曾在一起过?” 

陶逸之黯然。“不是你。不过,当时我不知道。我也什么都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在梦里惊醒,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姚青缃睨着他,似喜又似嗔地道:“想起来了?记忆鲜明,心痛不减?” 

陶逸之道:“不。” 

姚青缃奇道:“不?” 

陶逸之微笑道:“你不懂的。” 

姚青缃一撇唇道:“你说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陶逸之微微苦笑,隔了半日方道:“你见过古画吗?” 

姚青缃道:“见过。不过我不会画。以前挂我墙里的都是托人画的。我想一个魍魉也用不着去学琴棋书画,你对我的兴趣也不在于此。”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倒惹得陶逸之一阵好笑。捏了捏他鼻子,道:“我对你身上哪里都有兴趣,”又在他双腿间捏了一把,“对这里兴趣最大。”看着姚青缃脸红如桃花,笑容却已收了。“一幅画,方画出来的时候,是色彩鲜明,栩栩如生的。等到过了几十年,画的颜色便会慢慢淡掉,褪去,纵然还能看出轮廓,却也是模糊不清了。甚或,再过长久些,连画纸都会发黄,残破,风化。最后,说不定会化成灰了。” 

姚青缃道:“越古的画,才越有价值。人们才会更珍惜,更加意地小心珍藏。” 

陶逸之道:“再珍视,再小心翼翼,总归是老了,旧了,残了。况且,太过珍视,便会更加小心,连触碰都不敢。那这幅画还有什么意义?” 

姚青缃想了半日,道:“它还在,便是它的意义。” 

陶逸之微笑了,道:“对,还在便有意义。哪怕都碎成片片,也还是它。”见姚青缃眉尖微蹙,眼神如泣,那模样极是动人,笑了笑吻住他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今夜且快活过去罢。良宵难得,再说这些话题,有些不合时宜了。” 

姚青缃伸指在他眉间轻轻抚摸,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陶逸之道:“我很想说不是。但你并不是傻子,我虽然待你不见得好,但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不要再说任性的话了,青缃,伤了我,也伤了你自己。” 

姚青缃一翻身,背对了他,含混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有时宁可你只当我是个魍魉,只爱我的肉我的血,吃了我,一了百了。” 

陶逸之道:“你这可是真心话?”声音却并无调笑之意,大有“你若是真这般想我就成全你”之意。姚青缃雪白的肩头微微颤动一下,道,“一半吧。虽然有时候会这么想,但还是很害怕。没谁想被跟自己好过的人当成菜肴一般吃掉吧?” 

陶逸之笑道:“说得好。青缃啊青缃,我倒真喜欢你这点与众不同的小鬼灵精。” 

姚青缃道:“与众不同?与谁不同?” 

陶逸之顿了片刻。这次他没有回避,道:“柳听竹。或者……叶知秋。再或者……相柳。” 

姚青缃翻身坐了起来,拉起衣襟掩住了赤裸的身子。“谁?你相好这么多?” 

陶逸之并没发脾气,只是淡淡地道:“前世今生,轮回不止。只是如此罢了。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能长相厮守,永不分离。”去拂姚青缃的头发,微微有些怅然地道:“不论几次轮回,我们总会相遇相恋。唯有你,你不是他们,所以,你不会得爱上我。最初,你只是想利用我。如今,你只是怕我,所以才会对我献媚讨好,甚至不惜献出你的身体。是么,青缃?” 

姚青缃也沉默了。最后一笑道:“你也想要得不到的东西么?”垂下头,声音却更是低了。“你一向聪明,很聪明,比我聪明很多。但我说实话的时候,你却从来没有相信过。是不是……骗你的次数多了,或者骗得太狠了,你就根本不肯相信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哪怕我是真心的?” 

陶逸之道:“你对我是真心?” 

姚青缃道:“若非真动心,我怎么会对你投怀送抱?除了你,我从未跟别人接触过。这个你应该知道。” 

这点陶逸之倒是信的。跟他初度云雨时,姚青缃的青涩和羞惧不是装出来的。“你想杀我的时候,可没犹豫过。” 

姚青缃抬起头。他的眼神清清澈澈,一见到底。“我对你是真喜欢,跟你在一起也是真快乐。但是,那并不妨碍我要杀你。” 

陶逸之大笑起来。“这个道理倒是新奇,受教了。” 

姚青缃道:“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重要的,和更重要的,就这么回事。你难道就没有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牺牲一样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 

这一语问得陶逸之无了言语。姚青缃见他不再说话,又悄悄伸手在不该碰的地方摸了一把。陶逸之瞪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兴致?” 

姚青缃笑道:“自然有……难不成你没了?” 

陶逸之连答都懒得答了,一把将他按在了身下。听他的呻吟求饶,倒是觉着满足快慰。姚青缃在他身下扭动挣扎,陶逸之倒没见过他这般放浪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那番话也刺伤了他?…… 

27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姚青缃的踪影。陶逸之不知道自己怎麽会睡得这麽熟,想来又是姚青缃做了手脚。 

相见真如不见?……陶逸之不自觉地又伸手来怀里,去摸那个玉瓶。喃喃道:“听竹,听竹,你当时何必救我?我一个人活下来,便是好事了?……当日,我是以为只要活著就会有希望,总比一无所有的好。现在才明白……我是错了。” 

百无聊赖地走了出去,只见已是日上三竿,天气极好。陶逸之在洞里呆得闷烦,这时见了阳光,也觉心里舒畅了些。信步在山中走著,却隐隐希望能遇上姚青缃。又觉好笑,姚青缃早在入夜时分便溜掉了,怎会还留在这险地? 

“逸之,你回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在背後响起,陶逸之一回头,微微一惊,道:“原来是三哥。怎麽,最近都不出去,一个个都呆在这山里?” 

那人笑道:“出去是好,只可惜总是吃不饱。”又指了指自己鼻子,道,“现在叫我吴风。” 

陶逸之笑道:“这个名字容易记。三哥说得不假,在外面碰到魍魉的可能太小了。” 

吴风笑道:“我们这次运道好,居然逮著了一个。”说著眼睛放光,“若不是真馋了,还真舍不得吃。模样生得可好,美得不像是人。” 

陶逸之道:“本来便不是人。” 

吴风一楞,道:“你怎麽了?心情不好?”又笑道,“不信你去看,那模样就像是玉琢出来似的,精致得紧。” 

陶逸之不感兴趣地道:“玉琢的又怎样,再美也没活气儿。魍魉我见多了,都是照著人的模样变的,美则美矣,毫无生气,一张好看的画,或者一个精致花瓶罢了。我看得上的,只是那活鲜鲜的肉和血。” 

吴风笑道:“你还不信你三哥的眼光?这次这个……”他想了片刻,道,“像朵花。初春里开的桃花。” 

陶逸之心中怦然一动。便道:“在哪里?” 

吴风道:“老地方,地牢里。我陪你去。” 

两人顺著石洞而下,吴风道:“你这一去,毫无消息。还以为你怎麽了呢。” 

陶逸之心神不宁,只笑道:“这天底下,能降得了我们之物恐怕还少吧?” 

吴风朝洞外望了一眼,道:“如今,这天底下也只有这里可让我们修行了。你可知道这水涧是如何成的?” 

陶逸之道:“那时我还人事不知呢。” 

“听说,是被人震断的,据说这水涧下沈了很多千年寒玉的碎屑。那玉是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而生的,後修炼成仙……” 

陶逸之道:“既然是已成仙,为何会碎掉?再是什麽灵物,一旦碎尽,也是一般的元神尽丧。” 

吴风道:“这我便不知了。只是这水涧灵气深重,是托了这玉之福。” 

说著已到了地牢门口,那地牢积水过腰,倒是一汪清泉,只是冷得沁骨。陶逸之本可暗中视物,凝神看去,水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青衣缃裳,长发如水,容颜清雅,却不是姚青缃是谁? 

“你认识?” 

陶逸之嗯了一声,眼睛还没离开姚青缃。姚青缃脸色发青,衣襟尽湿,早已昏了过去,若不是被铁链锁住,早已溺在齐腰深的水中。他虽昏迷,但容颜仍是极美,风致不减,睫毛上全是水雾,唇色晶红,一般的诱人。 

吴风见他看得入神,哧哧笑道:“怎麽,还是熟人?舍不得吃了?” 

陶逸之笑道:“没这回事。猫吃老鼠,天经地义。” 

吴风正色道:“若不是这次来的人多,都想分上一杯,我也舍不得吃。我说,逸之,我是跟你一般,在外时日多,懂得些怜香惜玉。其余这色人,依然还是与千年前无甚区别。魑最大的乐趣,本来就是吃。” 

他们说话声音不小,姚青缃略动了动,已然苏醒。微一抬头,见到陶逸之,姚青缃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待得清醒过来,见陶逸之也是不声不响地望著自己,姚青缃咬著牙道:“原来你明里是放我,暗地里却是……”一句话没说完,陶逸之已大步踏著水走了进去,揪了他的头发便按在水里,过了一柱香时分方才拉他出来。冷笑道:“我怎麽样?你本是砧板上的鱼肉,你以为你是什麽?” 

姚青缃咬著下唇不再说话,眼泪一颗颗地往下掉。陶逸之从未见到他哭成这般,心下倒有些不忍,便放了手。一旁吴风看著,道:“逸之,你久未回来,还是先上去招呼一声吧。” 

陶逸之点头,转身欲走时,只听身後姚青缃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叫,也不理会。直到走出地牢,陶逸之方才问吴风道:“三哥,他知道你们要把他怎麽样了?” 

吴风道:“自然是知道了,还没吓死算他胆子不小。” 

喝了半日酒,陶逸之已知过了量,只觉心口的火一撞一撞地往上冲,满头满身都在发热。出来想吹吹凉风,那脚又不知怎麽的拐到了地牢里。 

那地洞里虽有清泉,却仍有一股腐臭之气,却混杂著一缕清甜之极的芳香,显然是姣青缃身上的香气。只见姚青缃被锁在地牢的墙上,手脚都被铁链拴得紧紧,却不像先前见到那般只是被铁链拴住了腰。 

“怕你寻死,把你锁得这麽紧?”陶逸之走到他身边,轻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腕。手腕早已被勒出血痕来,陶逸之伸手扭断了。“下来吧。” 

一边将他抱了下来,放到泉水旁的一块平地上,一边道:“我也帮不了你了。等到天亮,你就会被锁在外面,然後……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舌头割下来。再然後……应该是一人分一根你的手指……一块块吃你的肉……或者,要十天半个月吧……魑一向是懂得如何品尝佳肴的,何况是你这般的美味……” 

姚青缃面无人色,一头朝石壁上撞过去。陶逸之将他一拦,道:“你不会以为这石头能把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物撞死吧?” 

28 

他的眼光在姚青缃身上来回巡视,姚青缃衣衫破碎,白皙肌肤在黑暗中耀目之极。一双眼睛亮晶晶如同露珠,哀恳地对著自己看。陶逸之看了他良久,道:“若是你不悄悄溜走,你又何至於落到这等结局?我想救你,也不能了。” 

他转身便往外走,忽然腿上一紧,一回头,却是被姚青缃抱住。姚青缃自知天亮便是大限,现在生死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