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聊斋奇谭之六)






姚青缃有点意外,但也并不当回事。陶逸之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灯都是挂好的,你去点上就好。” 

院落四周的树上,果然都挂上了一串串的灯笼。大红的灯笼,鲜豔如血。姚青缃看著高高的灯,有些犯难。“我能不能不用火来点?” 

陶逸之在窗边笑道:“随便你怎麽点,只要你点燃就好。” 

他坐在窗前榻上,几上一点烛火,自斟自饮,好生逍遥。姚青缃又看了他一眼,心里暗骂,又不敢出口,只得一一去点那些灯。 

“全部点燃行不行?” 

陶逸之听他这麽说,便知道姚青缃想偷懒,用法术总比一串串点快得多。当下笑道:“不行,我就要你一盏盏点。” 

姚青缃虽觉奇怪,但也不敢不听。只得在院子里一串串地点那灯笼。点好了,也觉得好看,仰起头细细去看。 

“青缃。” 

陶逸之在唤他,声音里却微微地带了颤音。姚青缃回头,灯笼的红光笼在他脸上,透中一种清豔的冶丽,那种美是近乎凄豔的。 

陶逸之缓缓自房里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在他眉心之间。“这里,少了……” 

忽然推开姚青缃,回到了房中。姚青缃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听陶逸之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青缃,进来。” 

姚青缃不自觉地觉得有些害怕,只得挪了进去。只见陶逸之盯著他,眼神又是热烈又似是绝望。“把衣服脱掉。” 

姚青缃脸色本白,这时又一下子发了红。陶逸之眼睛一直盯住他不放。姚青缃特别害怕他这样子看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被一只猫盯上了,动弹不得。虽然满心不愿,也只得伸手去解衣带。 

衣裳一层层地滑到地上,姚青缃最後被陶逸之抱入怀中时,已经一丝不挂了。陶逸之已好些时日没跟他亲热,惴惴不安中又隐隐有些期待,闭著眼不敢去看。突然觉得有什麽轻软的衣料披在了肩头,睁眼一看,竟是一件大红的衣衫,红得如同燃得正旺的火一般。 

姚青缃打了个寒噤,想脱下来。“不,我不想穿这衣服。” 

“为什麽?” 

姚青缃道:“这颜色太红,红得像血,把我都淹进来了。”说著想脱下来,却把陶逸之拦住了。 

“不要脱,我喜欢你穿这样。”说著还替他扣上了衣襟,系上了衣带。 

姚青缃觉得陶逸之的举动很是怪异,怕得发抖。哀求道:“让我脱下来吧,我讨厌这颜色,像血,又像火。看著这颜色我的眼睛都疼……” 

陶逸之不理会他,只抱他在榻上躺好,自己下了榻。姚青缃见他走开,一翻身便想坐起来,陶逸之把他按了下去,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姚青缃道:“你要我穿那些五颜六色的衣裳都行,只要不要我穿这件。” 

陶逸之道:“我就要你穿这件。”一边说,一边用衣带将他的手脚都缚在了床头。姚青缃挣扎不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陶逸之右手举灯,怔怔地站在床头看他。他那模样,让姚青缃看得心头发寒,仿佛随时会把那烧滚了油的灯扔到他脸上似的。 

“别怕,别怕……”陶逸之一边喃喃,一边举起头细细地看他的脸。那灯焰离脸越来越近,烫得让姚青缃闭上了眼睛直向後缩,最後终於忍不住叫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你疯了!” 

当地一声,灯落到地上。陶逸之茫然地看了一眼,笑了起来。“我倒宁可是我疯了。” 

见姚青缃吓得不轻,便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姚青缃只觉他的怀抱温暖坚实,不自觉地朝他靠了靠。“逸之,别再吓我了……” 

陶逸之吻了一吻他的嘴唇,吹灭了灯。“好。”停了片刻又道,“我并不是想吓你,青缃。” 

姚青缃恨恨地道:“我知道,你是在我身上,找别人的影子。我不是,永远也不会是。你如果弄不清楚这一点,我宁可你把我吃了。或者,你觉得这样很痛苦,就让我把你杀了。” 

陶逸之笑了,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很痛苦,这几千年,都是白活了。我以为自己是真正活过的,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假的。这几千年都是假的,还不如你这个影子来得真实。这让我确实很难以接受,如果是梦,梦会醒。我这几千年,是一直存在著,活著,却又是假的。”见姚青缃听得害怕,便一笑道,“好了,别说了。我心里是怎麽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要害怕我就好。” 

31 

一日夜里,月亮极好,天上一颗星也无,唯有一轮圆月,光华四射。 

姚青缃仰面躺在他怀中,一头如流云般的发水一般散落在他膝头,一直落到地上。他也没有绾钗,任一头黑发如水滑落,更显得面庞如玉。 

陶逸之一手端了一只玉杯,杯里盛著半杯酒,香气袭人。他啜了一小口,低头覆上姚青缃的唇。姚青缃只得喝了,一缕酒液顺著唇角流下,陶逸之一点一点地吻干了。 

“就像是我刚认识你的样子。”姚青缃依在他怀中笑,陶逸之也笑了笑,道,“若是一直这样,那便好了。” 

一伸手,掠过姚青缃的发际,陶逸之道:“青缃,你的头发长长了。” 

姚青缃摸了摸头发,已然垂地。“不是长长了,是本来便这麽长。当时出来的时候,觉得太长了不便,路人也侧目,便弄了点手脚。现在没必要了,也就随他去了。” 

陶逸之伸手自石桌上拿起一个檀木小盒,揭开,姚青缃探头去看,却是一盒朱砂,鲜红欲滴。陶逸之随手取了一管笔,一手托了姚青缃的脸,道:“别动。” 

姚青缃只觉他用笔在自己额间点了点,又是脸红又是不解。对著镜子一照,额上一点鲜红滴落,犹如一滴泪痕。一时间心中却有却极异样的感觉,似有所感,似有所悟,却又说不清楚。 

“青缃。”陶逸之把他放在膝上,指尖轻轻在他面上滑动,柔声道,“你为我做件事好麽?” 

这段日子二人过得很是闲适清静,陶逸之也似是全然忘了之前那段事,对姚青缃体贴温柔一如最初。姚青缃也渐渐放下戒心,不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这夜两人本是饮酒赏月,但陶逸之神情语气都甚古怪,让姚青缃又觉害怕。陶逸之察觉出来,安慰道:“别怕,不是什麽大事。”将他抱了起来,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桃园角落里,却种了很多竹子,竹根下一弯清泉。那竹子尚稚拙,显然是才移来不久。姚青缃从未注意这个角落,只见搭了一间竹屋,翠绿清幽。 

姚青缃笑道:“你什麽时候从爱桃花成了爱竹了?”想从他怀里挣下来,陶逸之却把他放在竹屋里的一张草席上。轻声道:“不要动。” 

陶逸之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著姚青缃的脸。姚青缃呆呆地看著他,只见陶逸之的眼睛似乎特别亮,亮得让他害怕。 

“你不是……你不是……” 

姚青缃实在忍耐不住,推开陶逸之,向外奔去。陶逸之叫了一声:“听竹!”姚青缃硬生生地顿住,回头。 

他额头上那点朱砂,在月光下红得犹如鲜血一般。薄薄的淡青色衣衫,清浅的绿,不如竹那般青翠,更似初春的柳条。他的脸晶莹得犹如脆薄的冷玉,眉目清雅,难描难画。 

“你叫我什麽?” 

陶逸之怔了很久,垂下头。姚青缃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失落,伤感,五味俱全。姚青缃心中也是五味夹呈,他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是手指甲用力掐著自己的掌心,直掐得出了血也不自知。 

“青缃,过来。” 

姚青缃站在当地,月光已经不像是光,像是纷纷的银白的细雨,洒落在他身上。“不。” 

陶逸之道:“青缃!”声音里说不清是急是怒,姚青缃却站著不动。 

“你告诉我,谁是听竹。” 

陶逸之沈默片刻,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姚青缃一转身,坐到了一株桃树下,不再说话。陶逸之见他这般,只得近前来,低声哄劝道:“听我说……那真的不重要。你是青缃,只是姚青缃。” 

姚青缃指著自己的额头道:“那这是什麽?你在这里修种竹林,把我扮成别人的样子,这又是为什麽?难怪你一直说我是你梦中的人,你梦中的人,不是我!” 

陶逸之盯著他看,道:“青缃,你要我说你是在吃醋?如果是的话,我不跟你计较。如果不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姚青缃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低声道:“是,我忘了。”不再说话。陶逸之也後悔自己说错了话,但想再说什麽挽回已然不及。姚青缃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只有一片空白。 

“你要我穿红衣,在我额心上点朱砂,我不用想也能想出来是为什麽。如果你想要我这般打扮,你说一声便行,我会照你吩咐做的。我是你养在笼子的鸟,如果我不听话,你会把我喂给猫吃掉的。”姚青缃停了片刻,恨恨地说出了最後一句,“我知道,我的命终究是朝不保夕,不管你在我耳边说了多少好听的话!” 

陶逸之道:“青缃,你听我说……” 

“你不是想看这点朱砂痣麽?我便让它永久不褪!”姚青缃右手里抓了一根竹枝,削得极尖,在自己额头上用力一刺,顿时鲜血迸流。陶逸之“啊”地一声,忙奔上前,只见姚青缃把那小木盒里的朱砂尽数倒在额前,又用手使劲揉了进去。陶逸之脸色陡变,颤声道:“青缃,你这是干什麽?” 

姚青缃额头上血红一片,却冷笑道:“朱砂浸进去,就永远消不了。这样,你可满意了?” 

陶逸之木立当地,作声不得。看著他白净的额头上赫然一点鲜红,心中便是说不出来的滚味。见姚青缃竟进房里披了那件红衣出来,陶逸之一把抓住他,一撕两半。姚青缃却冷冰冰地道:“你怎麽又不喜欢了?我这是在讨好你,你又有什麽气可生?你不就是要我这容貌,这张脸如今是我的,我爱怎麽打扮,是我的事。你惹火了我,我就毁了这张脸,你能怎麽样?” 

这话让陶逸之连连後退,最後笑道:“好,你毁。看不到,也许更好些。” 

姚青缃一转身走离了他的视线,陶逸之无力坐下,却看到一本扔在石上的书。还是一本桃花源记。姚青缃对这个是百看不厌。 

陶逸之打开那本旧书,里面夹著一片桃花花瓣,还有一片柳叶。桃花跟柳叶一起飘飘悠悠地朝泉水里落去,陶逸之半跪下来,伸手去拾。当他拿到手中的时候,惊觉地发现竟是拾了桃花,放了柳叶。 

陶逸之只觉心中陡地一空,缓缓在水边坐了下来。久久凝视那一溪流水,脸色似喜似悲。 

32 

回去的时候,却见姚青缃出奇的高兴,脸上容光焕发,正端了一盘菜放在桌上。陶逸之心情也跟著大好,笑道:“怎麽,你今天肯做菜给我?” 

姚青缃笑道:“跟著我吃素可好?”说著吩咐下人把酒送了上来,陶逸之看著吓了一跳,足有十大坛,道,“你我喝得了这许多?” 

姚青缃道:“不醉不归。” 

案上放了几碟小菜,姚青缃却也不吃,只一味喝酒。陶逸之还从不知他酒量这等的好,几乎酒到杯干。眉梢眼角笑意满盈,眼睛深处却有种让陶逸之不忍卒读的东西。 

那十坛酒终究还是没喝完。陶逸之抱起姚青缃,摇摇晃晃地向榻边走去。姚青缃早已醉了,只是格格地笑,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不放。 

陶逸之忽然觉得背後一痛,仿佛是一根烧红了的针刺进了心房似的。很热,但同时又很凉。他低下头,去看姚青缃的脸。姚青缃的眼睛,依然醉意朦胧,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狠厉之色。 

“你还是想杀我。” 

姚青缃道:“我那日听到你们的说话了。我才知道,原来要杀你也并不是办不到的事。”他笑了起来,一口朝陶逸之肩头上咬了下去,“现在你得听我摆布了。” 

陶逸之哼了一声,又硬生生地把这声压在了喉咙里。姚青缃已经硬生生地在他肩头上咬了一块肉下来,他唇边全是鲜血,却还笑得甜美之极。只见他口唇微动,已将那块肉嚼碎了咽下去。 

“青……缃,你好狠。” 

姚青缃却不理会,见陶逸之伤口处血如泉涌,伸手去按住他伤口,却哪里按得住。那血流得越发快了,陶逸之喝了一声:“把手拿开!” 

姚青缃吃了一吓,果真挪开了手,手上满是鲜血,吃吃笑道:“原来传说是真的,原来你们的死||||穴,就在背上那条龙的右眼上,也就是你化为原形时的第九块龙鳞。” 

陶逸之闭上了眼睛。“你想干什麽?难道我对你还不好?” 

姚青缃睁大著眼睛看他。“不是说我们喝了你们的血,就不管怎麽样都不会死了?” 

陶逸之叹息一声。“原来你为的还是这个。” 

姚青缃却笑道:“难道不是真的?” 

陶逸之冷冷地道:“自然是真的。恭喜你了,以後什麽也不必怕了。这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