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聊斋奇谭之六)
姚青缃瞪了他一眼,一拂衣袖就想走。陶逸之忙拉住他,道:“这酒也倒好了,怎么能不喝呢?”把酒碗硬塞到姚青缃手中,姚青缃想摔,却被陶逸之一手搂住了肩,几乎是硬灌下了下去。那烧刀子本来便不是一般地烈,虽然只有半碗,但他一喝下去,便两腮通红,如同桃花一般,更是头晕眼花,伏在桌上咳个不止。
朱非在一旁看着,嘿嘿地笑道:“公子,你还真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陶逸之笑着抱起酒缸,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那酒烧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疼,却是舒服痛快之极。伸筷去挟那盘中的鱼,脑中却是一昏,居然没夹到。再一挟,这次却差得更远,不知道挟到哪里去了。手也拿不稳一双小小的竹筷,啪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陶逸之只觉得脑子里天旋地转,对面的姚青缃晕红如桃花的脸也在眼前转个不停。正晕得紧,突觉得有股淡淡香气近了过来,却似那夜在姚青缃身上闻到的桃花清香。
“我知道你在我酒里放了醉鱼草,你却不知道我趁你去跟朱非说话的时候,已将一撮醉鱼草放在了你的酒缸里。你午时不肯吃鱼,如今你喝得倒是心甘情愿。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姚青缃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陶逸之只突然觉得一张肥如猪脑的脸在眼前放大,然后听得朱非格格地笑着说:“还是公子有手段哪!”
听得姚青缃笑道:“手段谈不上,只是他要耍小聪明,却耍到自己头上去了。”
朱非嘿嘿一笑,这时候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却是那酒肆老板苏蜀。“那还不是因为这人只顾着看公子你了,哪里还顾得了这酒里有什么?”
陶逸之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子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陶逸之醒来的时候,却竟还是在那桃源居里。略略动了动,费力地低了头一看,还好,四肢完全。这时候早已是深夜了,附近又极偏僻,只见一盏灯挂在酒肆门口,灯光昏黄,四周却还是一片黑暗。
陶逸之站起身来,还觉得手足发麻,脑子发晕。点了桌上的油灯,却见那酒肆里空无一人。伸手在桌上一抹,竟是一手的灰。
人都到哪里去了?
陶逸之无来由地上来了一股寒意,急急地夺门而出。他明明记得是从东边一直过来的,途中连道弯都没拐,但这时一连奔了几里地,方才见着前面有间茅屋,里面点着灯。陶逸之上前敲门,隔了片刻,方听到里面有人应道:“谁啊?”
陶逸之提高声音道:“过路的,想打听一下路。”
“这么晚……这地方过路?……胆子还真不小啊……”只听得脚步声过来,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那灯本来就不甚亮,被风一吹,更是忽明忽暗,映在两个人脸上,都跟鬼相差不远了。
陶逸之笑道:“在下迷路了,想求老人家指点一下。”
老人打量了他片刻,大概觉得陶逸之不像坏人,便道:“进来吧,进来吧。”
陶逸之进来坐下,只见房中简陋,老人端了杯水来道:“唉,连茶也没有。我去找找,兴许有点酒。”
陶逸之双手接过,道:“多谢了。”
老人翻寻了半日,果然翻出了一小壶酒,还有几块硬饼子。陶逸之先前鱼也没下肚,早已饿了,忙谢了接过。老人问道:“这位公子,这时辰了,你怎么一人孤身到此?”
陶逸之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太嘴馋,有人向我说这里有个桃源居,里面的醉鱼天下无双,我便来了。如今,唉,却寻不着回去的路了。”
“酒店?”老人想了片刻,道,“以前附近是有个酒店,不过,早就没人了呀!”盯着陶逸之,看了半晌,“你……莫不是见鬼了?”
他又凑近陶逸之,神神秘秘地道:“那里死过不少人呢!”
7
陶逸之喝了两口酒,身上暖了,又撕了两块饼子吞了下去。“哦?死过不少人?”
老人见陶逸之有兴致,也忙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那桃源居至少是荒废了十年八年了!有些乞丐,流浪汉便到那里去过夜,本来是无主的地方,自然也没人管。”
陶逸之想着那酒店里满满的尘土,以及一股说不出的阴冷之气,确实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然后呢?”
老人抹了一把嘴,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怕有什么人藏在房里似的。“然后,那些人,就一个个莫名其妙地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些没家的苦人,死了,也没人关心。”
陶逸之了然地点头。谁会关心这些乞丐的死活?不过跟野狗差不多。
“发现他们的尸体时,按说,也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也就是烂得辨不出面目了。但是……每次发现的,都是骨架!只是骨架!光溜溜的骨架,那肉就像是用了剃刀,一刀刀剔下来的,那刀功,比得上屠夫啊!”
陶逸之听得好笑,道:“听你说来,倒像是亲眼见着似的。”
老人一拍桌子,道:“您还真说对了!有一回,我就正巧走到那桃源居,发现了一具尸体!”
陶逸之嗯了一声,喃喃道:“既然这老店也荒废十来年了,那侯记药店的老掌柜如何还向我荐呢?……”
老人听清了他的话,却是一脸古怪的表情。陶逸之问:“怎么了?”
老人呐呐道:“您见的那位侯老掌柜,可是长得瘦瘦小小,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的?”
陶逸之道:“正是。”
老人顿时一张脸吓成了青白色,往后一退,险些连桌子都翻了。“您……您可别开玩笑!”
陶逸之情知有异,道:“怎会玩笑,我昨日是真真见着了的。”便将跟老掌柜的谈话大致说了一遍,老人颤声道,“确实有家侯家老店没错,可是,可是,那老掌柜,连同那店,都在十年前,一起被场大火烧了,连尸骨都烧成灰了呀!如今那里还是一片废墟,您是打哪儿见到这店的?”
陶逸之一下子站了起来。
“朝哪个方向走?”
老人道:“向南边一直走便是。”
陶逸之又是浑身一个机伶,道:“南边?”
老人道:“是呀。”
可是,来的时候,我是一直对着西边走的。回去的时候,也该一直对着东边走才对。这话,陶逸之说不出口。好在此时天边已经发白,方向也能辨了,陶逸之辞谢了老人,匆匆而去。
向南走了没多远,便又见到那小镇了。那侯记药房本来在小镇临边上,陶逸之走得近些,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如老人所言,一片废墟,哪里有什么侯记老店?更不要说瘦瘦小小的老掌柜了。陶逸之摸着怀中那里还剩了几钱药草的纸包,一时间只觉得疑真疑幻。
陶逸之再回到姚青缃那座山间茅屋时,已又是晚间。只见屋里一点微灯闪动,陶逸之迟疑了片刻,也不叩门,推了柴门直接便走了进去。
“你来了。”
姚青缃坐在灯下,双眼流波,两颊微晕,手边放着酒壶酒杯,显是在自斟自饮。陶逸之看着,却不觉得已然是痴了,浑忘了面前这人还不知是妖是鬼。
“你回来得好快。”
姚青缃扬了扬眉,道:“我一直在这里,何谈回来?”
陶逸之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姚青缃微微一惊,陶逸之却抓住了他的脚踝,去察看他的鞋底。
“桃源居那里有种黄土,跟你鞋底上的一模一样。这山间却不曾见这种土。”
姚青缃略挣了挣,陶逸之却拿住了他脚踝不肯放手。面上红晕更浓,叱道:“还不放手?”
陶逸之笑道:“你说了我就放。”
姚青缃端了桌上的酒杯,劈面向陶逸之淋了过去。“若不是我,你现在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你还来找我兴师问罪?”
陶逸之呆了呆,手也松了。“先前不是你调换了那酒杯?”
姚青缃大声道:“那不是我!”见陶逸之一脸惊诧,道,“那一窝子,都是妖怪。害人性命的!想必你也听说了这些年来这一带莫名其妙在那桃源居丧命之人极多罢?都是他们干的!”
陶逸之道:“那你给我做的醉鱼……”
姚青缃怒道:“醉鱼草虽有毒,但极轻,顾名思义,那是醉鱼的,不是醉人的!我好心好意替你做鱼,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但不吃,还……还……”却更红了脸说不下去。
陶逸之见他神情极美,心中一荡,朝他坐近了些,搂了他道:“还什么?”
姚青缃低了头不说话,陶逸之在他唇上吻了吻,道:“你为何不早早对我说,也省得我这一番奔波。”拍了拍胸口,道,“着实吓了我一跳。”
想了片刻,陶逸之又道:“那苏蜀,朱非,都是些什么?”
姚青缃不经意地道:“你看他们像什么,那便是什么了。大凡变化者,多也跟本来原形相关。”
陶逸之回想那二人模样,失笑道:“那朱非满脑肠肥,身形极胖,莫非是……”后面那个字到了舌尖却说不下去了,姚青缃却正眼不转,只道,“你看像便是了。”
陶逸之又细想那苏蜀,莫说别的,单单是他唇上那两撇老鼠胡,已经无可争议了。笑了片刻,道:“那末那个跟你一般模样的呢?”
姚青缃脸色微微变了变,分明是不想回答。陶逸之却盯了他不放,姚青缃不得已地答道:“他原本便是那模样。”
说了这一句,却牢牢闭了口不肯再说了,任陶逸之满腹疑问,也问不下去了。况且那灯下人面如玉,眼如横波,屋外桃花娇如人面,香气浮动,再问岂不是有些煞了风景了?更禁不起姚青缃微偏了头溜了他一眼,这一眼真真把陶逸之三魂六魄都勾走了。但着迷归着迷,该问的还是得问。
8
“青缃,你近我,却是为了什么?”
姚青缃浑身震了一震,陶逸之道:“你刻意近我,我又怎会不知。我虽然自命风流,但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此地步。这两日发生的事又是奇怪,我怎会不疑?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再难我也会替你办。”
姚青缃双臂捉了陶逸之脖颈,却沿着他背一路滑了下去。“你身上刺的那条龙……似龙,却不是龙。”
陶逸之笑了一笑,道:“你看得还挺仔细。”
姚青缃又红了脸,几番云雨他还是一般的羞涩。陶逸之道:“那也不是刺的。生来就有的。”
见姚青缃一脸怀疑,便把灯擎了过来,自己趴下,道:“你自己细看。”
两人虽然已有几次床第之事,但姚青缃面薄,从来都是要灭了灯烛才肯解衣。陶逸之却想看他灯下之态,强了几次不肯,也索罢了。姚青缃举了灯,细细去看陶逸之的背,不由得低呼出声。
陶逸之的背肌肉坚实匀称,却生着一条龙。活灵活现,直欲飞出。那龙却与见惯的有些不同,姚青缃微微蹙了眉,一手擎了灯,却不言语,只是手指在陶逸之背上结实的肌肉间游动。
“果然是天生的,这倒奇了。”姚青缃喃喃道。陶逸之笑道:“你可看够了?”
姚青缃砰地一声将灯放下,道:“谁稀罕看了?”却一脸的沈思之色,陶逸之忍不住问道:“怎么?想起什么了?”
姚青缃笑道:“我找上你,确是有事相求。”
陶逸之道:“但凡差遣,莫不从命。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姚青缃道:“我要你随我到一个地方去,做一件事。”
陶逸之笑道:“想来必是个不能轻易涉足之处,也是件十分为难之事。否则,你不会在初见我时,便……”
姚青缃这时却连脸红都省了,道:“不错。此事关系重大关系到我的性命。”眼波一转,低笑道,“若你想跟我长长久久一处……”眼睛瞅着陶逸之不动,却不说下半句了。
陶逸之笑道:“你是要我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还是说为了你上刀山下油锅都不会皱下眉头?”
姚青缃一笑道:“得了,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大其词?”附了陶逸之耳,轻轻道,“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远。是一座山。”
陶逸之嗯了一声,道:“什么山?”
姚青缃道:“此山本在虚无缥渺间,又哪来的名儿?”
陶逸之点头,姚青缃又续道:“在那山间有处所在,生满桃花,殊无人迹……”一转头却见陶逸之脸上带笑,薄怒道:“你笑什么?”
陶逸之笑道:“青缃,若你是要跟我再讲一遍桃花源记,那倒也不必了。”
姚青缃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那便是我出身之所在。”
陶逸之不再打岔,任由他说了下去。
“那里有条小溪,沿着山腹而入。溪水清澈,两旁都生满了桃花。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什么样的都有。每年春天,桃花盛放的季节,那溪里便落满了桃花花瓣,白的粉的绛的绿的,顺着水流悠悠而下。”
陶逸之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你也是那里的一株桃花么?”
姚青缃点点头。
“那本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