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丝断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苑家那边的密报未停。释然仍被关在石牢中,苑雪华除了每月取血之时出现,其余的日子都在刻苦练剑,无暇去石牢滋扰生事。没有了恶意的折磨,释然身上的伤渐渐痊愈,右臂也恢复得很好。只是释然眼中仍无生气,沉默寡言,仿佛心死。
应天笑心中惦念,却无力顾及,因为应家此时已经大难临头。 
七月的江南,重云压楼,天色宛如泼墨。
雷声大作,暴雨迫在眉睫。
风云盈袖,雨滴忽落,应天笑转身进入议事堂。开门时的狂风将灯火卷得猛烈一斜,几乎熄灭,安然以衣袖护住。明然关上房门,将惊风骤雨关于门外。
“爹,可是出发的时辰?”逸然抬头问应天笑。
“再等一刻。”应天笑在案前缓缓坐下。
这一刻仿佛极其漫长,久久无人说话。
应天笑凝望桌上白铜沙漏,旁边香炉袅袅白烟。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他听见明然安然逸然均是气息浮躁。也许到如今这一步,已无人可以泰然处之。今夜所有家人将趁大雨潜出应府,进入落梅岭密窟。整个过程不可有丝毫泄露,否则便会功亏一篑,万事皆休。
……
白沙缓缓漏下最后一粒。
时刻已到。
逸然从座位上站起:“孩儿带飞鹰组先去了。”安然亦起身,他是去点齐第一批离府之人。应天笑默默点头。房门打开,刹那一涨的风雨喧嚣。他凝视着两个儿子离去的背影,忧心忡忡。接到柳家堡来袭的消息时,对方的人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在百里外小镇上集结。看来柳家堡已经精心策划了半年的时间,分兵几路秘密从关外潜入江南,来势汹汹,打算一举发难,灭掉应家。知道应秀颜那件事不会轻易就解决,却没想到柳家堡的人真的会走出狠绝的一步棋。应天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存实力,把家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避过锋芒,因为与苑家的西山决斗已定在九月十九,他也答应了苑老夫人的条件,如果此番应家再输,就永远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夺回“天下第一剑”的金匾。
亥时二刻,逸然带着飞鹰组已在方圆十里内巡查结束。
半个时辰之内,四辆马车辗转进入城东高家旧宅,第一批家人应该已由那里的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落梅岭密窟。
应天笑远远缀于车后,暗中巡查。雷雨声掩去辚辚车马动静。一切极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并无人迹。
明然开始护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顺利。
他们平安进入高家旧宅时,更鼓悠长贯穿街巷,子时方至。
最后一批只是两辆马车,第一辆车中坐着应天笑的二叔六叔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和幼子思然,第二辆车里是应天笑的三位夫人和最小的女儿。这两辆车由应天笑亲自护送。
他们所走路线与先前不同,车入城北庙堂居,穿墙而至泥人巷丁宅,再由后门以四乘小轿抬出,入天衣绣坊。天衣绣坊夹壁内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无差错,直至他们在天衣绣坊门前停下。雨声嘈杂之中,应天笑分明听见身后七丈左右一声响动并非寻常。他心头一震,猛然倒掠,退过巷口。
刹那间一股腥气破雨而来,应天笑拔身跃起,险险避过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风声已由右面巷中急电般逸出,擦身而过。眨眼已分扑四面,追之不及。闪电忽来,直裂长空。四道人影已踞他丈余。
应天笑长剑出鞘,凝神贯力,猛然翻手掷出。剑华如白虹凛冽,乘风御电而去,在空中圆弧轻转,抹过四人脊背。
电光寂灭。
四声惨呼似已连成一线,接着是沉重的倒地之声。
长剑挟风兜回,微微啸鸣,重入应天笑手中。他长舒出一口气来,此时才有人奔至他身边。他们迅速处理尸首,彻底搜寻。
天衣绣坊大门虚掩,小轿均已抬入门内。
霹雳狂雷忽然炸响。
应天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他的剑,看它隐没在暗夜里的寒光。他的手在剧烈发抖,无法控制。应家所有的人都撤走了,只留秀颜一个人仍躲在应府的密室里。万不得已的时候,为了保全应家他可能会再次牺牲秀颜。
黑暗中大门缓缓合拢。应天笑身边只剩滂沱大雨,漫漫长街延展无尽。无边黑夜仿佛要将他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他寸寸榨碎。忽然间他觉得冷,万分孤寂。
应天笑一行抵达落梅岭密窟之时,外面的雨声已渐弱,依稀天明。负责在附近巡视的逸然还没有回来,前去替班的安然已经出发了一段时间。应天笑的心中却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父亲,要不要出去接应一下逸然他们?”明然可能是因为紧张,脸上神情不定。
思然虽然年幼,却不示弱,也跑到应天笑身边道:“父亲,孩儿能帮上什么忙吗?”
应天笑不想打击思然的积极性,便道:“好吧,明然你带思然到上面的出口看一下,逸然他们应该从那里回来。”
明然似是不愿,犹豫道:“五弟还小,还是让他留在洞里吧。”
思然不高兴地道:“哥,我都十二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明然,你就带他去吧,到上面别走远了就是了。”应天笑摆摆手,“快去快回。”
明然和思然上去以后,应天笑看见了秀雯。她抱膝坐在母亲身旁,神情忧虑。应天笑走过去想安抚两句,却听她问道:“爹,子远他们不会有事吧?万一他们现在正往家中赶,遇到了柳家堡的人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到江北送信,想办法找到他们让他们先避一避。再说他们是姓林的,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柳家堡的人应该不会跟他们计较。”应天笑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当初就该让你随了子远他们同去,现下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了。”
“爹,女儿知道您都是为了女儿好,为了应家好,女儿不后悔留下来。”秀雯的声音不大却十分诚恳。
应天笑听了心中宽慰,若是他的子女都能理解他就好了。“对了,你看见你大嫂和小侄子了吗?”
“大嫂?她刚才好像一直和大哥在一起。捷儿应该也和他们一块儿吧,大嫂一路上抱着他,好像是生了病。”秀雯道。
秀雯口中的捷儿就是明然的独生子,刚满四岁,一直是应天笑疼爱的孙儿,听说他染恙,应天笑赶忙寻找。终是在密窟中的一处角落找到明然的妻子徐氏,她怀里抱着捷儿,满面哀伤。
“捷儿病了?你怎么不早说?快让我看看。”应天笑道。
徐氏看见是应天笑,却忽然惊恐地把捷儿抱得更紧,颤声道:“没没什么,捷儿只是受了凉,刚喂了些药,睡着了。”
应天笑发现徐氏神色有异,不由分说一把将捷儿从徐氏怀中抱过来。他发现捷儿原本粉扑扑的小脸上笼着一团黑气,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厉声道:“捷儿到底生得是什么病?”
徐氏见再也瞒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爹,我们对不起您。”
“到底是怎么回事?捷儿是不是中了毒?”
“是这样的,”徐氏哽咽道,“咱们撤出府里前不到一个时辰,捷儿突然晕倒,不哭不闹也不出声,明然开始忙着撤退的事,并不太在意,拿了解毒和一些常备的药让我给捷儿吃了。后来大家都安顿好,明然才发现捷儿脸上的黑气越来越重,知道是中了奇毒,却又怕扰乱爹的心神,让我先瞒着。明然说他自己想办法。”
应天笑仔细看了看捷儿的症状,发现黑气中还透出莹莹的绿光:“糟了,这是碧艳萤花。”碧艳萤花是产自西域的一种奇毒,中者先在体内潜伏两三日毫无异状,毒发时人昏迷不醒面露黑气暗藏萤绿,此萤绿可以吸引一种秃鹰,如果秃鹰经过训练不论白天黑夜雨雪风霜都能千里追踪到中毒者。碧艳萤花极其罕有,除了西域产地就只在柳家堡禁地里曾经栽种过一两株。一定是柳家堡的人下的毒手。“三两日前捷儿可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他一人吃过你们都没吃?”
徐氏想了想道:“半个月前娘家送来一盒糖果,说是绣坊与一个西域商人做成了一笔买卖,人家送的特产。娘家人舍不得吃就送来给捷儿尝尝新鲜。明然这阵子一直叮嘱我凡事小心不能乱吃东西,所以外来的零嘴捷儿都不曾吃过。便是前两天看捷儿嘴馋的厉害,才拿了那盒里的糖果给捷儿吃,吃了一两颗也没发生什么事情,现在看来一定是那糖有古怪。”
应天笑基本上明白了,天衣绣坊应该已被柳家的人监控在内,所以之前他们撤退之时在绣坊门口会遇到埋伏。那么此时他们隐蔽的落梅岭密窟肯定已经暴露。想到这里,应天笑惊出一身冷汗,把捷儿丢给徐氏,飞奔向密窟上面的出口。
雨已经完全停了,天光大亮,碧空如洗,入眼却是惨白一片。
应天笑抬头看见一只秃鹰在山顶不住地盘旋,似乎在狂妄的冷笑。然后他听到不远处激烈地打斗声,他寻声飞掠而去。林子里遍地伏尸,明然和思然背靠背与剩下的人苦战。
“爹,这里有人埋伏。”思然大声叫道,一分心肩头中了对手一刀。应天笑挺剑疾刺,那袭击思然之人顿时断做两截。
“密窟位置已经暴露。明然、思然你们先走带着家人赶快离开这里。”应天笑低声道,“明然,他们在捷儿身上下了跟踪的毒药,你自己定夺吧。”
明然的眼神暗淡下来:“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捷儿连累大家的。”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身后密窟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倒塌之声。四面八方又杀出大批人马把应氏父子团团围住,为首的一人赫然便是柳镜。
“岳父大人,你们为什么要弃家而逃呢?”柳镜的声音阴寒无比,“是不是心虚啊?快点告诉我秀颜和剑神遗书藏在哪里?”
“秀颜根本没有回过家,你们怎能逼人太甚?”明然怒喝。
柳镜不紧不慢地道:“大哥,你儿子中的毒,解药就在我手里,你乖乖地说实话,你儿子还有救。”
“我们说的本来就是实情。”明然气得手足发颤,脸色惨白。
这时跑过一个黑衣人在柳镜耳边低声汇报了一些事情,柳镜听完抬头冷笑道:“岳父,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刚才我们本想用炸药封死密窟出入的洞口,没想到炸药的威力太强了,密窟竟然崩塌,那里面的人恐怕悉数被乱石活埋了。这倒省了我们的力气,还好有你们这几个活口。”
应天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形,却听见思然在耳边哭喊娘亲,挣扎着竟要冲回密窟,还好被明然拦着要不然就会死在柳家堡人的乱刀之下。
“毕竟咱们曾经是亲家,我爹也不想事情做得太绝。”柳镜看出应天笑失了斗志,于是侃侃而谈道,“如今,你只要肯带我们找出秀颜,我就让手下帮你挖开那堆乱石,现在营救或许密窟里还能有人活下来。”
应天笑闭目沉思,并不答复。
“不用拖延时间,逸然和安然已经落在我们的人手里。你答应我的条件,他们待会儿就少吃一点苦。”柳镜话语阴森,威逼利诱,“你不信我的话也可以,要么在这里等着,要么往外冲。你能冲得出去,明然思然就未必了。在这里等到太阳落山,逸然安然等不来,密窟里的人可就全死光了。”
应天笑别无选择,弃剑。“好,我带你们去找秀颜。”
柳镜一挥手冲上几个人,把明然和思然拉到一旁用绳索绑好。“对不住了,怕你耍花样,明然思然就先交给我们照看。”
应天笑面无表情,不再言语,只是带着柳镜一行迅速折返应府。
应府周围早已被柳家堡的人严密控制,柳镜过去打了招呼,应天笑等人才入得府内。
穿过前院,进入应天笑居所的书斋。
“秀颜就在书斋内的密室中。”应天笑站在书斋门外道,接着交待了开启机关暗道的方法。
柳镜半信半疑,派了两个随从进去开启密室。那两个人进去了半刻钟又空手而回。
“禀告少堡主,里面确实有个密室,可惜室中空无一人。”
“应天笑,你敢耍我?”柳镜闻言怒喝。
“不可能,秀颜一直住在密室中,之前我每日都来看她的。”应天笑惊道。
柳镜看应天笑的神情不像装假,似乎也是刚刚才知道室中无人,便吩咐道:“你们看看密室有没有别的出口?”
应天笑摇头颓然道:“密室只有书斋这一处出入口。难道秀颜自己逃走了?”
“我们昨夜雨小之时已经到达,以秀颜的武功应该逃不过应府周围那些守卫的。之前她若是溜走,你不可能毫无知觉。”柳镜咬牙道,“所以,一定是你说谎。”他一挥手,有两个人把思然押了过来,用刀抵住脖项摁在地上,“应天笑,如果你还不说实话,我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我知道的都说了。”应天笑的话音未落,只听“扑哧”一声,刀已经抹进思然的脖子。人头滚落到应天笑脚边,鲜血飞溅,思然小小的身子歪倒在一旁。应天笑闭目不忍看,浑身颤抖,却仍然坚持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