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读史
现在回过头去看黄巢带进长安城的数十万起义军中,有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者,有无以为生,铤而走险者,有打家劫舍,盗掠成性者,有造反发财,投机倒把者,有匪枭亡命,杀戮为生者,这些胜利者总不能整日里在长安城的百货公司里闲溜达吧?即使那一水儿被裹挟而从,失去了土地和家园,跟着黄巢厮杀过来的地道农民,又如何?总不见已上尊号为“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的黄巢赏赐下来的金银财宝,便迫不及待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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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寇”性大作:“居数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
史书上称这些在统治者缝隙间辗转作战的农民起义军,为“流寇”。是中国人成则为王败则寇”的成败观的反映,不能责备史书作者的势利眼。因为,在“流”的过程中,兼而“寇”之的行径,历史上所有的起义军,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过的。但夺得政权后,不“流”的同时,也不“寇”,或少“寇”,坐稳江山的可能性就大一些。相反,超越不过这个“寇”字,也就只能永远为“寇”了,历史总是这样惩罚那些太沉不住气的进城农民弟兄。
遗憾的是,黄巢和他的起义军,始终也未摆脱掉“流寇”状态,一路征战过来,所经之地,旋即放弃,都是雨过地皮湿地一掠而过,既不派兵驻守,也不建立政权,而抱着吃大户的迫不及待,去攻打下一个目标,这就注定了他最后失败的结局。甚至拿下长安以后,居然不继续派兵马追赶逃亡的唐僖宗,而是忙于登基,忙于封官,忙于找女人充实三宫六院。那么,他的数十万军粮匮乏的战士,有什么理由不去大“寇”而特“寇”呢?
第二年,有人在尚书省门口,贴小字报,写了几句打油诗,嘲讽新任尚书的尚让。此人也是一个盐贩子,立刻火冒三丈,估计一定是本部门的干部或门卫所为,全部拉出来,一个个都挖出了眼珠,杀死,倒挂在尚书省的大门口。盐贩子觉得还不过瘾,下令把长安城中,所有能写几句歪诗的人,杀了个精光,不会写诗但识文断字的人,一经检举,统统去扫大街,刷厕所。这一场文化人的大清洗,三千多人掉了脑袋。
从这次整肃以后,曾经被大齐皇帝聘为翰林学士的,做样子也好,不做样子也好的那位诗人皮日休先生,便不知下落。黄巢杜撰出的那句“逢儒则肉师必覆”的民谣,便成了一句彻头彻尾的屁话。
于是,广明元年(880)十二月,起义军攻占长安的入城式,在长安市史上,怕是最壮观的一次,便成黄巢再也找不回来的美梦了。“白旗满野,不见其际”,“举军大呼,声振河、华”,“晡时,黄巢前锋将柴存入长安,金吾大将军张直方帅文武数十人迎巢于霸上。巢乘金装肩舆,其徒皆披发,约以红缯,衣锦绣,执兵以从,甲骑如流,辎重塞涂,千里络绎不绝。”
唐末食人考(7)
然而,以唐僖宗为首的统治集团,以及那些虽离心德,但也不愿意看到黄巢取而代之的将领、节度、实力派,反扑过来。广明二年(881)四月,在官军的围逼下,黄巢曾经一度退出长安,倒有点不怕摔了坛坛罐罐、诱敌深入的勇气,但是,再次攻占,首先他自己的流寇习性大发,“巢怒民之助官军,纵兵屠杀,流血成川,谓之洗城。”索性破罐子破摔,再无入城时的长远之想了。
广明三年,中和元年(882)四月,“诸侯勤王之师,四面俱会。”黄巢起义军的形势便走下坡路了。“时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十千。官军皆执山砦百姓,鬻于贼为食,人获数十万。”黄巢从杀人到食人,大概从此开始,一开始便不可收拾。如果可以给这位革命领袖后来的食人罪行,稍加开脱的话,也只能说,诱使他走上这一步的,唐王朝的统治机器,是毫无疑义的教唆犯。
人类的恶行,从来像癌症的基因一样,潜伏在社会机体之中。恰逢盛世,社会如同健康的躯体,有足够的抵御邪恶的能力,纵使有个别或局部的恶,在受到抑制的条件下,文明、文化、道德、教育,能够有力量战胜恶的挑衅,即使构成一定程度的黑暗,其危害程度,不至于使历史倒退。
相反,一旦恶本质得到肆意释放的机会,便如癌细胞的转移扩散,整个社会处于失控的状态下,黑暗压倒文明,邪恶压倒善良,腐败压倒良知,###压倒秩序,那么,这个社会只能产生腐朽的政治,腐旧的思想,腐败的官吏,腐烂的制度,腐蚀的文化,以及使得王朝覆灭的,从上而下的一大批腐恶的败类。
正是这样的乱世,官方的败类才能按肥瘦论价,卖活人给起义军作食粮。随后,黄巢更创造出来世所罕见的食人纪录,自然与官方的启发分不开。于是,这种反人类的罪行,便以不可遏止之势,贯穿于整个唐末,直到五代。食人恶行之频密发生,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黄巢虽死,食人不止。公元九世纪末、十世纪初的中国,坠入空前的黑暗之中。
887年:“戊午,秦彦遣毕师锋、秦稠将兵八千出城,西击杨行密,稠败死,士卒死者什七八,城中乏食,樵采路绝,宣州军始食人。”
同年:“杨行密围广陵且半年,秦彦、毕师铎大小数十战,多不利,城中无食,米斗直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太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于坊市。”
同年:“高骈在道院,秦彦供给甚薄,左右无食,至然木像,煮革带食之,有相啗者。”
889年:“杨行密围宣州,城中食尽,人相啗。”
891年:“[孙懦]于是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
893年:“李克用出兵围邢州,辛巳,攻天长镇,旬日不下。(王)镕出兵三万救之,克用逆战于叱日岭下,大破之,斩首万余级,余众溃去。河东军无食,脯其尸而啗之。”
902年:“汴军每夜鸣鼓角,城中地如动,攻城者诟城上人云‘劫天子贼’,乘城者诟城下人云‘夺天子贼’。是冬,大雪,城中食尽,冻馁死者不可胜计。或卧未死已为人所剐。市中卖人肉,斤值钱百,犬肉值五百。”
906年:“时汴军筑垒围沧州,鸟鼠不能通,(刘)仁恭畏其(朱全忠)强,不敢战。城中食尽,丸土而食,或互相掠啖。”(以上见《资治通鉴》七十三卷至八十一卷)
……
重新翻阅一过中国历史上的食人记录,使我想起鲁迅先生所写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其中有主人公这样一段话,实在值得深思的:“我翻开历史一看,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两个字是‘吃人’!”
不管是以“仁义道德”的名义,理直气壮地食人;还是以“革命”的名义,名正言顺地食人,当然也包括那种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咬人在内,所有打出来的一切冠冕堂皇的口实,不过是中国历史上非人道,或反人道的全部恶行的遮羞布罢了。黄巢只不过是这样的“革命领袖”之一,由此,便可知道中国人为了求得自身进步,数千年来,为这些“食人狂”所付出的代价,真是到了罄竹难书的程度。
唐末食人考(8)
写到这里,除了“夫复何言”的摇头感叹之外,还有什么好再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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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后主之死(1)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凡是识得几个字的中国人,都能背得出的。尤其心绪不佳,一脑门官司的时候,尤其倒霉的事情,总缠在屁股后边的时候,读这两句诗,能起到一点舒缓的作用。因为你发现,世界上有麻烦的人,非你一个。
记得当右派的晦暗岁月里,有时候,人之不被当人对待,挺憋闷,闷到无以复加,就常常于无人处,将李后主这两句,啸出来。山,很高,很陡,声音撞回来,也颇壮观,顿觉痛快。虽然此举很阿Q,但消解一下心头那股鸟气,也能得到片刻的轻松。这也是中国许多帝王中尚能记住李后主的原因,就由于他的诗,其他凶的、坏的、王八蛋的,应该千刀万剐的,死了也就死了,谁记得住他们。
李煜要是始终只做诗人,不做皇帝,或许最后的结局,不至于那么悲惨;那样,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说不上中国第一,举世无双,至少其精品佳作的数量,能与本土的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西方的拜伦雪莱歌德普希金,不埒上下。可是,近人编辑的《全唐五代词》,只存其词40首,其中尚有一些存疑之作,实在是太令人惋惜了。
作为皇帝,他输得很惨,作为文人,他死得很惨,真是令人悲哉哀哉的事。
那个鸩死李煜的宋太宗赵炅,其歹毒,其残忍,也极其不是东西。从文学史的角度考量,他除掉皇帝事小,除掉诗人事大。皇帝这个差使,谁都能干,“黥髡盗贩,衮冕峨巍”,那么,阿猫阿狗,白痴呆虫,坐在金銮殿上,同样人模狗样,挺像回事的。而能留下璀璨篇章,千古传唱的不朽诗人,却不是随便拉一个脑袋来就能充数的。
可惜,他死时才四十二岁,今天看,只能算“知青后”一代作家。
在中国,皇帝写诗者,颇多,不过都是当上皇帝以后,附庸风雅,才做诗。李煜不然,他是先当诗人,再做皇帝。别看次序先后的颠倒,差别却是很大,先做皇帝,尔后做诗人,属客串性质,不过游戏而已;先做诗人,接着再做皇帝,就不能客串,不能游戏了。可李煜一直在客串,一直在游戏,当专业诗人,做业余皇帝,最后只有亡国灭命一途。
他全部的错,就错在这里。
诗人就是诗人,诗人的最佳生存方式,就是写诗,皇帝,是当不得的。凡诗人,其感情特点有三,一,沸点低,容易冲动;二,脆度低,容易沮丧;三,耐力低,容易泄气,把国家交到他手里,非砸锅不可。曹操就非常明智,他的诗写得绝棒,在皇帝诗人行列中,不排第一,也排第二。可他说什么也不当皇帝,孙权蛊惑他,老兄干吧,他说,得了吧,你要把我架在火炉上烤啊!所以,他虽然比皇帝还皇帝,硬是不上轿。李煜受命之初,也晓得自己不是这块材料,可他实在无可推托,同时,我估计此君大概也不想太推托,怎么说,皇帝也是个美差,于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宋?蔡涤《西清诗话》载:“艺祖云‘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我虏乎?’”
赵匡胤的事后诸葛,看似有理,其实,这位大兵,还是不甚懂诗,不甚懂得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从头到脚,从皮到骨,甚至到骨头缝,到骨髓,都是诗人气质。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诗话》里所说的那个“真”,他认为“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所以,即使按艺祖所云,李煜悉心治国,不做诗,不做诗人,可他只要血液中诗人的“真”去不掉,就当不好南唐国主。
隔岸相望的赵匡胤,虽然篡了后周帝位,但却继承周世宗柴荣的遗志,一直厉兵秣马,要将南唐灭了。可南唐国主,诗人第一,皇帝第二,不是不知道处境危殆,而是知道了也无所作为。一不积极备战,二不养精蓄锐,三不奋发图强,四不全民抵抗,“日与臣下酣饮,愁思悲歌不已,”(《新五代史》),沉湎于酒中、诗中、歌舞中,脂粉气中。如此这般,诗人啊,你不完蛋,焉有他哉?
李后主之死(2)
孔夫子认为,君子应该“放郑声,远佞人”,李煜恰恰相反,一方面,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缠绵后宫,荒疏政事;一方面,吟唱酬和,品评诗词,琴棋书画,赏鉴推敲,只顾忙自己的,将国事托付给只会坐而论道的文人学士。长江天堑,从来为江南屏障,赵匡胤攻打南唐,便有了在江上架桥的构想。南唐的君臣们,听到这个传闻后,不但毫无警惧之意,竟哄然一噱,看作天大的笑话。“煜初闻朝廷作浮梁,谓其臣张洎,洎对曰:‘载籍以来,长江无为梁之事。’煜曰:‘吾亦以为儿戏耳!’”(《宋史》)
这个一块儿跟着打哈哈的文人张洎,就是十足的害人精了。后来,城陷,他说他要殉国,大家等着看他如何杀身成仁,一转眼,他又不打算死了,他说,我要当了烈士,谁为国主写投降书啊!就是这位投降派,“为江南国主谋,请所在坚壁以老宋师。宋师入其境,国主弗忧也,日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