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

　　目瞪口呆的我，心头猛地一热，泪水夺眶而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史前之前（三）
透过泪光，看着老者如同孩子一样专注地吮着手指，我的心柔软得如同兰花的花蕊。轻轻地拭着泪水，我几乎不敢相信，在世间风风雨雨地走过了九十多个年头、看尽了世态炎凉、尝尽了人情冷暖的我，竟然还会流泪。

　　用自己的血载着兰的芬芳，带她们到另外的世界，这应该就是五福法中所说的五福之爱吧？想到五福之爱，我似乎明白了老者说的“智慧的人，能让事物在变化中相对永恒的存在并跨越时空而延续的存在。”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都大大方方地进来吧，再挤一会儿，院门就要倒了。”陷在沉思中的我，被老者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等回过神来，院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了，一大群人前推后搡地涌进了五福院。

　　看了看喧闹的人们，又看了看淡定的老者，我越来越懵，脑子快要缺氧了。平日里，五福院是人们最不喜欢驻足的地方，连盗贼都懒得光顾这里。每次我去派发传单劝人们来听法课，他们或远远地躲开，或直言不讳地说宁可去赐福院花钱祈福也不愿意到五福院来遭这份罪。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潜心读经几十年，却无法用福法引人们自修得福。可是，距五福院不远处的赐福院，仅凭几个连字都识不全的巫师，整天装神弄鬼地以帮人们祈福的名誉骗取大量的财物，人们却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排着长队去祈望上天的赐福。我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不仅普通百姓如此，就连那些有名有利有地位的人们，也时常以例行公务为托辞，前往赐福院与巫师们密谈。

　　就在这时，更加让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发生了。人群在愣了几秒钟之后，纷纷匍匐在地，一边向前爬，一边异口同声地说：“五福全圣明，五福全大人大量，请原谅我们过去的无知。从此以后，我们要好好跟您学习，自修得福。”

　　就在我愣神儿的功夫，他们已经爬到了我的跟前，靠近我的几个人死死地抱着我的腿。那一刻，我有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的感觉，不禁扭过头去向老者求助。老者正悠哉游哉地掐下一个兰花的嫩枝，再将掐下的花枝插入土中，然后聚精会神地看着刚刚插入土中的花枝，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们这边所发生的一切。

　　老者、嫩枝、土地、耐心？看着眼前的一切，我霍地想起了《五福经》中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富有的国度，由于灾祸不断，供给日益短缺，痛苦不堪的人们在万般无奈之下，开始了人吃人的生活。

　　最初的时候，被吃的人痛苦，吃人的人更加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爱上了人肉的味道，同时也渐渐忘记了痛苦的感觉。随着现存人数的减少，每个人每次分得人肉份量都在增加，人们的生活水平从忍饥挨饿到了果腹继而又到了吃饱喝足。这样的发展趋势让人们忽略了即将被吃的烦忧，只顾尽情享受吃肉时的幸福。

　　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轮到吃他的时候，人们纷纷嫌他瘦弱，味道不好，从而拒绝吃他，并因此判他不许再吃别人，让他远离人群，自生自灭。远离了人群的老人，在熬过了几天身心交瘁的日子之后，偶然发现，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已经呈现出一片翠绿。他对着这似曾相识的翠绿想了好久，终于想起了灾难发生前，他们这个国度富饶美丽的样子。他顾不得吃饱肚子，连夜赶回城堡，向人们诉说他的发现。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话，他们认为他是饿疯了才回来撒谎，于是在暴打了他一顿之后，把他扔出了城堡。

　　又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吃腻了人肉的味道，他们百无聊赖地爬上了许久许久没有人上去过的城楼，意外地看到了眼前大片大片的庄稼，还有那个此时更加瘦弱的老人。当人们终于想起过去的事情，纷纷跪在老人的面前忏悔，并苦苦追问，是什么力量让他种出了这些庄稼。奄奄一息的老人含着混浊的泪水，清晰地说：“我种下的每一棵新苗，都是一份希望。”说完，含笑而去。

　　“我种下的每一棵新苗，都是一份希望。”

　　当那位老人临终前的这句话，再次在我耳边炸响的时候，我如梦方醒。我终于知道了，五福所要做的不仅是读经讲法，还要有能力看透世人最为缺少的是什么，然后要像那位老人一样，一棵一棵地种下新苗，也就是种下一个又一个的希望。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子静如止水，脑子里呈现出一片清明，就连眼睛也明亮起来。

　　当我用心向老者施礼的时候，猛然发现，人们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老者。难道，老者在他们面前隐身了？或者，此时，我是站在老者所处的时空与我们世间所处的时空的交界处？
史前之前（四）
老者一脸庄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道：“五福全，你可记得一个叫德弘的人？”

　　听到“德弘”两字，我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登时周身冰凉，只觉得自己像一粒置身于苍茫宇宙中的微尘，眼前是无数条交错纵横的大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心中盛满了绝望和悲伤。我想抓住什么，抓到手里的却只有空气；我想落到大道上，不论哪条道，只要能脚踏实地就好，可是落地之后又发现，我的脚下是很多条大道的交点，我不敢轻易举步，生怕一步之错遗恨千古。就在我犹疑不前的时候，又一阵狂风卷来，我再一次被抛到了宇宙的苍茫中。

　　“德弘，你想起来了吗？”老者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却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童年时代。

　　那时候，我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洪灾之后，我成了我们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前来救援的人们在山上发现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儿。他们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山上来，是不是听到了谁的召唤？我默默地点头，气鼓鼓地对他们说，就算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我也没有说谎。

　　后面的事比较杂乱，好多细节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把我扛到山下，又毕恭毕敬地把我送到五福院里，让我跟当时的五福全学习五福法。那以后，虽然人们称师傅为大五福全，称我为小五福全，可是，我所受到的礼遇，远远地超过了师傅。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师傅把我叫到他的福室，他说他将不久于人世，想在离世前和我说说心里话。他说，虽然人们都说他是修得圆满之人，可他自己知道，读了几十年《五福经》，给人们讲了几十年五福法，自己并没有悟得五福法的真谛，也没有弄明白人生的真谛。师傅评价自己说，如果以普通人的身份总结自己，他算得上一个善人；如果以五福全的身份总结自己，宽容地说他是一个废人，严格地说他根本就不算人。师傅还说，我是一个根基很好的孩子，如果能够去除私心杂念一心修持，此生一定能够修得真正的圆满。

　　我静静地看着师傅，师傅也静静地看着我。跟了师傅五六年，我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的脸，第一次发现他的目光如此清澈、如此明亮、如此慈悲，也是第一次知道，如此慈悲的师傅，根本不可能因为人们崇拜我冷落他而耿耿于怀。

　　那一刻，我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我不是神童，也没有神仙指点过我，当年我跑到山上去躲过了洪灾，只不过是个巧合。洪灾前，我因为实在忍受不了村长家大福仔的欺负，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结果，村长说我这是犯上，一定要按村规惩罚我，就是说要砍掉我的脑袋来祭奠福祖。老实巴交的父母亲四处求乡邻帮我说情，可是没有人敢说真话，他们都说大福仔没有欺负任何人，是我惹是生非又无缘无故地去咬他。万般无奈的父母亲把我送到山上的山洞里，告诉我如果不是他们来叫我，万万不可走出山洞。可是，我没有听话，洪灾过后救援的人们发现我的时候，我正挂树上摘野果子吃。当他们问我是不是听到了有谁呼唤我时，我只是本能地点了点头；因为来的都是陌生人，我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所以气鼓鼓地说“就算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我也没有说谎。”我是最近几年才隐约知道，人们破坏了五福院里只能有一个五福全的规矩，尊称我为神童、小五福全和神仙，是因为在他们的想象里，我是听到了神仙的召唤才跑到山上，从而躲过了洪灾。


（）
　　可惜的是，当我想到师傅不久就要离开人世，这件事对不对他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他伤心难过，并且说出真相后，我以后的吉凶也无法预知，所以我咽下了所有的话，只是静静地和师傅对视。师傅见我一言不发，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轻轻地问我，在他临走前，有没有什么心里话要对他说。他还说：“有些真相，一旦错过了说出来的机会，可能永远都无法说出口了。”故作镇静地轻轻摇头的我哪里知道，师傅所说的话，句句都是预言。

　　师傅见我摇头，又叹息了一声，转而微笑地对我说，从我来到五福院那天起，人们就叫我小五福全，所以我连个福号都没有。他要在临走之前，送我一个福号。我终于有机会打破沉默，连忙向师傅施礼，感谢他的赐福。师傅说：“现有的五福法中，最高的修持的是德。可是，我觉得‘德、义、礼、仁、信’并列重要，要兼修一辈子，切不可升了一级扔掉一级。并且，‘信’非常非常重要，凡事建立在信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向德靠近。所以，我希望你此生修持的德，内涵能大于五福法中的德，你的福号就叫德弘吧。”

　　三天后，师傅走了。葬礼前，看着师傅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的面容，我深信他是被凤凰接到齐天国享清福去了，所以心里并没有特别难过，就像当年我知道全村人都遇难之后没有特别难过一样。那天，人们不等师傅的福葬结束就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晋位仪式，我是那样从容地从小五福全变成了真正的五福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每当想起这两次面对生离死别时我内心的平静，都会经历一场痛苦的自我博弈。好在，每次博弈的结果都是我骄傲地对自己说，小小的年纪，能够如此超然物外。看来，我的根基确实不错。

　　二十几岁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到花园赏兰花，猛地发现师傅生前最喜欢的那棵兰花不知什么时候死了，植株已经溃败不堪，这让我大为震惊。

　　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崇尚兰花，把她誉为“清静五福”，就是因为兰花的生性与众不同。首先，如果插栽的话，兰花非常不易成活，但是，一旦栽活了，在没有孕育出新芽并待新芽长成壮苗之前绝对不会死，她是用自己的生命孕育和滋养新芽的。其次，兰花的生长不受季节的影响，不论是严寒还是酷暑，她都像世外仙子一样郁郁葱葱，花香不绝，只是，极少有人看到过兰花结籽。

　　师傅的兰花为什么会死呢？面对着溃败不堪的枝叶，我心痛不已，禁不住反复地问自己。这个时候我才想起，师傅走后，我从来没有用心地祭奠过他。在负罪心的驱使下，我决定第二天要多组织一些人去全福园也就是五福全们的陵园去祭奠师傅。这个消息刚刚发布出去就得到了人们的热烈回应，我不确定他们是真地如此怀念师傅，还是和我一样，只是为了消解内心的愧疚。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当几乎是倾城而出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奔向全福园的时候，我的情绪渐渐高昂起来，我为自己比师傅更具影响力而感到安慰，我觉得我总算没有愧对师傅对我的教诲。

　　结束了祭奠仪式，准备下山的时候，地动山摇起来。所有的人都被摔倒在地，好多人受了轻伤。简单包扎之后，我们相互搀扶着向山下挪动。突然，有人失声大喊：“天啊，地震了！”

　　是的，地震了！除了五福院完好无损之外，整座城市都成了平面。人们先是哭喊，痛惜失去了家园；继而彼此祝福，庆幸跟着我来祭奠师傅，因此逃过了一劫；最后，所有的人匍匐在地，感谢我救了他们的命，感谢五福法法力无边。

　　看着欢庆的人们，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我想告诉他们，我想起祭奠师傅是因为师傅的兰花死了，可我害怕因此而削弱了人们对五福法的信仰程度。思来想去，为了五福法的权威性，我决定还是保守秘密，对兰花的事只字不提。

　　这以后的六十年里，我被越来越多的杜撰出来的法力托着，由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变成了活神仙。六十年，太长了，长得让我忘记了师傅，忘记了师傅的教诲，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怎样做人，真地以神仙的姿态逍遥于世间。六十年，也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