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黄衫





  此情此景,真把个多愁善感的黄慕枫看得一眶珠泪,孟红绡冷眼旁观,也不由满腹惊奇!
  孟红绡无限关切地问道:“枫弟,你怎的见坟泣下,还说没有什么伤心往事?”
  黄慕枫信手撕裂一角衣襟,就石室门外,右墙之上的那盏壁灯,饱沾油液,才举步走进室内,将油液挤入坟顶油灯,并以将干未干的带油襟布,扯成细条,做一灯心,放在灯里,用火点着,随即肃立坟前,口中喃喃有词地似在祷告什么?
  对他红姊所问,竟充耳未闻。
  就连千里火折自手中跌熄,都未在意!
  孟红绡跟着他走到室内,俯身捡起火折,纳回囊中,又向黄慕枫柔声说道:
  “枫弟,一座新坟,又惹起你的愁绪来了?”谁知道孟红绡不问还好,这一问及,反倒撩动黄慕枫的往昔悲情,抬头目注孟红绡,只叫得一声“红姊”!便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孟红绡怜在心头,叹在口头,暗暗念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日证诸枫弟的动作神情,真是信而不爽!”
  石室之中,新坟孤拱,炊具杂陈,情景本就透着神秘,透着凄凉!
  何况一灯如豆,再加上黄慕枫的嚎哭,越发显得阴气森森,凛人心魄!
  连孟红绡一代侠女,也不禁通体生寒,脸色微变!
  黄慕枫哭到伤心之处,哀哀欲绝,孟红绡想予安抚劝慰,却又感觉不便!
  许久,许久!黄慕枫止住泪水,强忍呜咽,一脸惶愧地望着孟红绡说道:
  “小弟太以该死——有件事情未对红姊明言,谨先谢罪,领罚!”
  孟红绡半慰半劝地问道:“枫弟,你又来了?如果我要罚你,先罚你改变语气!你我手足情深,什么‘该死’不‘该死’、‘谢罪’不‘谢罪’、‘领罚’不‘领罚’的俗套,何必挂在嘴边?”
  黄慕枫道:“此处小弟早已来过,这座新坟,亦即名列武林‘十三名手’之一的钓鳌居士老前辈的埋骨佳城,因有某种顾忌,虽然亲手营葬,却未予立碑志铭,我的心中,至今还深感不安呢!”
  孟红绡恍然说道:“枫弟,你疗伤学剑,就在这里?”
  黄慕枫道:“嗯,这件事情,原想暂不奉告,又觉得委实不应相瞒,内心矛盾已极!红姊,你会不会怪我?”
  孟红绡道:“枫弟,我怎会怪你?只是我仍要再劝你,我辈中人,首重修身养性,多愁善感,徒足损耗心神,影响进境,于事无补,于身何益?”
  稍停一下,孟红绡接着说道:“枫弟,常言道‘世事无常’,而今而后,还望你能深体斯意,凡事要看开一点才好!”说到此处,坟顶灯火,渐低渐小,灯油又快点荆黄慕枫遂衫袖轻挥,拂去坟前尘土,既感且悟地对孟红绡说道:“红姊,时辰已然不早,此室并无床榻,我们何不席地而坐,略事调息,等到明日天光一亮,我便陪你去往怀玉山中,一了心愿好么?”
  黄慕枫此项提议,孟红绡自是点头赞同。
  黄慕枫就地上取起三块小小碎石,屈指连弹,通道里面的三盏壁灯,随手而熄。
  孟红绡则轻轻一啸,外面两盏,也应声而灭!
  黄慕枫羡佩不已地说道:“红姊神功绝世,单凭一缕啸音,便可震熄灯火,比起一般武学,其悬殊程度,真不啻霄壤之别!”孟红绡由他去讲,一笑置之。
  两人盘膝坐下,移时便即百虑齐蠲,神与天会,双双入定!内家真诀,果然不同凡响,黄、孟二人,经过调气行功,身体疲劳,便告完全恢复。
  黄慕枫心中有事,先行醒来。
  通道转角,早透天光。
  再看孟红绡时,却还是眼帘深垂,宝相外宣,神仪内莹。黄慕枫料她又在利用这半霄宁静时光,参研“荡魔宝录”,此刻行功正紧,也就不去扰她。
  遂悄悄站起,蹑手蹑足地举步走出石室。
  既到洞口,这才用手拂去衫后尘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此时洞外情景已生变化,但见山雨滂沱,山溪暴涨,涧水面积,竟然倍宽往昔!那条瀑布,更如万马千军,挟着无比惊人的声势,往下狂泻!但造化之巧,有时确是出人意表,一片巨大山石,横悬洞口之上,并向前伸出一丈有奇,俨似一顶华盖,瀑布正中,硬被它挡成一幕晶帘,左右两侧,则分成双股巨大水柱,轰轰隆隆,直冲涧底,激起阵阵浪花,腾腾水雾,蔚为天下奇观。黄慕枫见状,心中暗忖:“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昨夜还是月明星稀,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谁知一宿一隔,就成了这等极端相反的光景。
  他感怀身世,一缕淡淡清愁,不经意地又自袭上心头!随口漫声唱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歌声甫息,重又深深长叹一声:
  “唉……”“枫弟!”不知何时,孟红绡业已悄悄地站到黄慕枫的后侧。他回眸一望,眼眶濡湿,并未立即答话,显然有无限哀怨,起伏胸中,不知从何说起!
  孟红绡有意遣散他的秋思,嫣然问道:“枫弟,你对纳兰容若的词章,似乎特别偏爱?这两阕‘采桑子’,自枫弟口中唱出,更是感人!”
  黄慕枫这才应答道:“红姊说得不错,我对纳兰容若的‘饮水词’,的确偏爱!”
  孟红绡微笑问道:“如此说来,枫弟定有一番道理了,能告诉我么?”
  黄慕枫点头应道:“我觉得纳兰容若性情真挚,天才横溢,是北宋以来,唯一能力追李重光的出色词人!”
  他讲到此处,语音略顿,又复说道:“小弟触绪伤怀,长歌解闷,我还想再唱一阕易安居士的‘浪淘沙’呢!红姊,你会不会笑我?”
  孟红绡摇摇头道:“唱吧!唱吧!我怎会笑你呢,此刻你的心情,我还懂得,能借歌声发泄发泄也好,免得把一股惆怅,久郁心底,反足伤神!”
  话才说完,黄慕枫随即接口唱道:“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记得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罗襟前日泪,弹与征鸿!”
  歌声本就低沉,唱到后来,更是似有若无,加上瀑泻雨急,连孟红绡那等耳力,而且站在近侧,也分不出究意是洞外水响,还是他的鸣咽?
  人到伤心之时,就是百般解劝,亦未必奏效。
  “紫清玉女”孟红绡冰雪聪明,当然深谙此理,暗自想道:“眼前不是解劝的时候,昨宵早已解劝过了,还不是徒费唇舌?只有设法岔开他的思绪,使其心有所系,无暇想及过去,才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对于那阵婉转凄凉、回肠荡气的辞意歌声,根本不作批评,不作赞美!只是慎重其事地对黄慕枫说道:“枫弟,这等雨势,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看样子我们同往怀玉山中,至‘黄衫红线’庞真真姑娘墓前了愿之举,非等雨憩,不能成行,何不暂释愁怀,做些大有意义的事情?”
  黄慕枫经她如此一说,果然微露欣喜地点头问道:“做一些‘大有意义’的事情?好,好,好!红姊,是不是即刻开始?”
  未容孟红绡答话,他又接口说道:“红姊,请你先别讲出,让我猜上一猜!
  何谓‘大有意义’的事情?”
  他显然越来越有兴趣,愁眉尽展,继续说道:“红姊,你对我向不藏私,并又对我期望甚切,所以我敢断定,所谓‘大有意义’的事情,不外两件,第一、红姊见我熟知当今各家神奇剑法,意欲锦上添花,再传我‘荡魔宝录’中所载的盖世绝学——‘摩诃十三剑’,使我这‘降魔郎君’名副其实,仗三尺青锋,为人间扶持正义,替江湖扫清妖孽!第二……”孟红绡见他所想,全合自己心意,加以愈说豪情愈高,遂颇为快慰地接口说道:“枫弟,你第一点既猜得丝毫不错,第二点可能也与我心意相合?
  就是若从这五盏壁灯之上,一探此洞秘密,或许颇有所获?“黄慕枫、孟红绡二人不谋而合,同具一般心意,既经道破,不禁相顾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说到做到,这一双雪山订盟的异姓姊弟,便自在大笑声中,往洞内缓步走去。
  黄慕枫年岁轻轻,童心未泯,足下移形换位,身躯略飘,便抢在孟红绡之前,先到了第一盏壁灯之下。
  孟红绡对黄慕枫的轻功一向颇为赞誉,见状正待夸说几句,让他高兴,忽然发现黄慕枫手握灯石,满面惊异神色!
  原来这盏灯石,嵌在壁中,出乎意料地坚稳异常,上下不能扳动,左右不能摇晃,向外也不能拉出分毫。
  这一来惹得黄慕枫性起,正想运功毁去石灯,一观究竟,猛又觉得此举未免太过鲁莽,枯黄的脸庞之上,自然而然地泛起淡淡红晕。
  孟红绡旁观者清,看出黄慕枫尚有一种方法未曾试探,正待加以指点,黄慕枫竟也触动灵机,向孟红绡微微一笑,右掌暗运功劲,索性把那灯石再朝壁内按去!这回果然得心应手,用力并不太大,灯石即告内陷寸许!黄慕枫见状,心头微跳,孟红绡也面有喜色。
  但两人正相顾欣疑交集之际,变化忽来!
  “隆卤微响起处,一块平滑的山石,自洞顶迅速下降,恰好封住洞口,遮断天光,使洞内成为一片漆黑!
  好在两人均是身停灯下,距离洞口尚有数尺,故只受虚惊,未生意外!
  黄慕枫眉峰微聚,意欲拉出壁灯,使那封洞巨石恢复原状。但那盏壁灯被推人壁寸许以后,俨若生根,竟难如愿拔出,黄慕枫只得暂时缩手,莫名其妙地呆在当地!
  孟红绡却毫不犹疑地先行晃着火折,将五盏壁灯一一点燃,使洞中恢复明亮,然后再与黄慕枫研究怎样开启这块封闭自己出路的巨石之法。
  黄慕枫首先说道:“红姊,我已试过,想把这一盏壁灯,恢复原来位置,却一点拉它不动!其中奥妙可能在另外四盏灯上?”孟红绡点头道:“枫弟所料,与我相同,我们只要顺着次序,一盏盏地试将过去,必有所得!”
  黄慕枫闻言笑道:“红姊不必多劳,还是由小弟试探便了。”孟红绡含笑答道:“枫弟,由你下手试探,由我在旁防范,因为通道之内,或许另藏埋伏?要有一人凝功戒备,防范任何突起危机,方为稳妥!”
  黄慕枫深匙孟红绡所言,两人遂并肩缓步前行,走到第二盏壁灯之下!
  黄慕枫举手抓住灯石,片刻工夫,就被他试出,扳、尧拉三种方法同样无效,于是慢慢用力,又向壁内推去,整座石灯,随即陷进寸许。
  隆隆轻响起处,那块堵住洞口的平滑山石,果又应声缓缓上升,移时便即隐入洞顶,第一盏壁灯,也跟着向外凸出,恢复原状。
  山风吹处,五灯灯焰,晃得一晃,险些被吹熄,但是天光重透,通道似乎更觉光明。
  这一来,黄孟二人喜翻心底,要不是顾忌“男女授受”尚“不”能“亲”的礼教传统,差点拥抱起来。
  “红姊,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从这句话音之上,就可以听出黄慕枫是如何高兴的了。不等孟红绡答话,他竟自拉着她的玉手,直向第三盏壁灯奔去!
  第十三章 处处奇峰
  黄慕枫这种喜极忘形的举动,孟红绡对他不忍责怪,因为雪山一盟,份属姊弟,携手同行,只证明他天真纯洁,就情理而言,当不算是逾越礼教规范。
  孟红绡边作此想,边生惑念,原来她此刻发觉枫弟之手,怎的会和自己一模一样?柔若无骨!
  一朵疑云,立即涌上心头,而且一再扩大,想要问他,却又讷讷地不便开口。
  只得摆脱他的左手,静立一旁,看他继续试探。
  这第三盏壁灯透着奇怪,任凭黄慕枫将先前各法一一试遍,依旧稳悬壁上,牢不可动!
  当初开辟这座洞府的那位主人,似乎有意和他为难,让他刚在夸说“知道”
  之后,随即堕入五里雾中。
  只见他望定灯石,眼睛一转也不转动,满脸奇异的神色,窘态毕露!
  孟红绡见了,不禁掩口葫芦,差点失声笑出来,于是半作解围、半作提醒地说道:“枫弟,此灯既与先前两盏有异,无甚迹象可寻,何不暂行放过,先去试那其余两盏?”
  经孟红绡如此一提,黄慕枫也自觉好笑,遂立即和他红姊向右转进,往里面一段通道走去。
  剩余两盏,一推便陷,毫不费力,深度一如先前,也均凹进寸许。
  就在他们推动最后两盏壁灯的同一时候,东边通道和那石室中的情形,也随着发生一种变化!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