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浪子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发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
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老妇人面前,道:“茶己
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看着柳东来,轻轻着:“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叶开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叶开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叶开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
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很多人扭过
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道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却都已感觉到一种不
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连气都已喘
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嘎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的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你……你为什么总要害我,你……”她声音嘶哑,目中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全身的力量。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
  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种功夫
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比柳东来还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傅红雪,
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如此无
札。”
  傅红雪忽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
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
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
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么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们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么凌厉,这么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的“格格”声,响个不停,他瞪大了眼睛,看着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的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晴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
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
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旁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的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
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
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
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调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
个女人,她叫做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来没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
么样的人?












旧雨楼·古龙《边城浪子》——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古龙《边城浪子》
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
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
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
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
去。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
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