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通知单(1~3)
他知道自己必须忘记某些东西,即使这过程再痛苦,他也无法回头。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
年轻人已经在池子泡得足够久了,先前的烫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遍浑身肌肤的酥痒感觉。于是他便把身体往水面外探了探,露出大半个脊背来,同时挥手高声招呼着:“师傅,擦个背!”
“来勒!”坐在室外条凳上等候的擦背师傅应了一声,但他却没有动弹,而是转身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后者微微一笑,冲擦背师父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表示,然后他自己便站起身来,向着浴室内走去。
那男子脱的赤条条的,手臂上搭着条毛巾,看起来是擦背师傅的同行,不过擦背师傅以前却从没有见过他。
擦背师傅觉得那男子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一来就很痛快地给了自己一百块钱,而他的要求却很有趣:当池子里的年轻人找人擦背的时候,自己需要及时应声,但是擦背的活却要交给那男子去干。
有人愿意出钱帮自己干活,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美事?所以虽然满腹诧异,擦背师傅还是将对方的要求一口应承下来。
现在他便带着好奇的目光,眼看着那神秘男子一步步地向着半浸在池水中的年轻人走去。
热气蒸腾,水雾缭绕。男子终于走到了年轻人的身后,他弯下腰,左手拿毛巾按在了年轻人背部,右手则顺势抓起了年轻人的左臂。
擦背师父摇摇头,心中暗暗地念叨了一句:“外行。”擦背的标准动作应该是右手拿毛巾,左手攥住客人的左臂才对,而对方这样用右手攥左臂的动作实在是别扭无比。
池子里的年轻人似乎也感觉到一丝异样,他微微偏过脑袋正想说些什么时,忽然觉得左腕处一凉,被某个沉重的东西牢牢地套住了。
年轻人蓦地一惊,连忙抬起头来,透过蒙蒙的水汽,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把自己的左手腕和那来人的右手腕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罗队长?”年轻人在愣了片刻,用诧异的语调报出了来者的名号。
而那假冒擦背师傅的中年男子正是罗飞,在成功锁住了对方之后,他的左手迅捷地一抖,将毛巾搭在了两人手腕相连出,正好能将那副手铐遮挡起来。
“不要有过大的动作,否则只会提前招来当地的警察。”罗飞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冲门外关注着他们的擦背师傅努了努嘴,然后他自己也走进了池子里,又道,“我们还有时间聊一聊。”
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年轻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他甚至还冲着罗飞笑了笑:“这么巧吗?罗队长,你也到这里来度假?”
罗飞也笑了,他并肩坐在年轻人的身边,将那副手铐没入了水中,然后他反问了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文成宇,还是杜明强?”
门外擦背的师傅看着这两人亲密交谈的样子禁不住更加纳闷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两人本就是相识的朋友,那又何必让自己白挣这一百块钱呢?这世道可真是越来越难懂了。
而浴池中的年轻人此刻则侧过头看着罗飞,脸上写满了困惑和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盯了你整整十天,从十二月一号专案组撤离的时候开始。你觉得还有必要在我面前隐瞒什么吗?”罗飞淡淡地说道,“我们现在赤条条的坦诚相对,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人,请把所有的伪装都全部撕掉吧。”
这一次年轻人沉默了很久,他看着眼前缭绕的水雾,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他再次转头面对罗飞的时候,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戒备,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也在瞬间有了根本的变化。
那个倨傲自赏,盲目狂妄的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目光幽深,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敏锐气质的冷静杀手。
“先告诉我吧——”他轻叹着说道,“我的漏洞在哪里?”
“一一二血案的侦破。”罗飞此刻更不需要隐瞒什么,“你并没有窃走档案馆里的资料,但却能做出如此精准的分析,所以你必然有其他的渠道可以探听到警方内部的信息。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因为我坚信我身边的同僚绝不可能出现‘内鬼’,他们只会在无意识的状况下被你利用。而在那段时期,能与专案组人员频繁接触的外人只有你一个。”
“嗯,我操之过急了——”年轻人遗憾地仰起头,“我该更沉稳一些的。”
“不过我并不能确定你具体是通过什么方法在窃取信息,所以我只能把专案组暂时解散,只有这样才能切断你的眼线而且又不引起你的警觉。”罗飞陈述的同时看着那年轻人,目光中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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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便也坦然告诉对方:“你们抓我的第一天我借用了慕剑云的手机,趁着换手机卡的机会,我在内盒里装了一个微型窃听器。这个窃听器是手机专用的,可以通过手机电池进行供电。”
原来如此,罗飞点点头。慕剑云参与了和一一二案件相关的所有的讨论,Eumenides从中获得的资料甚至超过了警方的档案记载。对方其实是站在了专案组的肩膀上,所以才能率先查出一一二血案的真凶。想到这一层,罗飞禁不住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走出了这步险招。”年轻人又解释道,“当时我急于想查清家父死亡的真相,而所有的线索又被你们牢牢的盯死了。我只有想办法借助你们的力量才能继续查下去。”
是的,潜入专案组内部,把专案组成员作为自己的眼线。这真是一个既安全又省力的两全之计。
“正好那时我故意抛出网络记者甄如风,想用他来作为你的诱饵。于是你便将计就计,抢先一步杀死了那个记者,同时把警方的视线引诱到自己身上,以那个记者的身份被专案组抓住,借此就打入了警方内部。”
“哦?”年轻人挑了挑眉头,“我杀那个记者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如果你是Eumenides,那你就肯定不是什么‘甄如风’,因为那个记者对吴寅午的逼问完全不是Eumenides的处事风格,而且Eumenides也不会给自己下一份无法兑现的‘死刑通知单’。想到了这一点之后,我就开始认真思考那份通知单上被墨水掩盖的日期问题——”罗飞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颇为自信地说道:“那应该是十一月一号才对吧?你利用人们的思维定势搞了个障眼法。当警方看到那份通知单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在整个十一月份加强戒备,却忽略了此前已经过去、但同样属于十一月份的那几个小时。而你正是在那段时间内实施了对‘甄如风’的刺杀。”
年轻人略露出些欣赏的表情:“完全正确。”
于是罗飞又继续说道:“在十一月一号全市并没有凶杀案发生,因此我就去查找当天的意外死亡记录。后来我查到了一个醉酒溺毙的男子,他的名字叫做童木林。在清查了他的经济往来和网络资料之后,我确信他才是真正的网络记者‘甄如风’。当然这些调查我都是让下属分局刑警队秘密进行的,所以你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的时间太匆忙了,我必须尽快完成顶替的工作——因为你们也正在全力寻找那个记者。”杜明强有些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可能清理掉童木林的所有信息,我只是提取了一些最关键的信息,用于伪装自己的身份。”
“找到了真正的‘甄如风’之后,我便更加确定你就是Eumenides。”罗飞用炯炯的目光看着年轻人。后者淡淡一笑,不再否认自己的这个身份。
罗飞又道:“不过我还有两个问题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年轻人默然看着罗飞,等待着对方的详述。
“首先是关于你的行动限制。你把自己交给警方,我们必然会对你进行二十四小时的守护,难道你已做好准备,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进行任何自由的行动吗?”
“当然不能那么绝对,我是准备好后路的。你如果搜查过我的卧室就会明白了。”
“有秘密的通道?”罗飞隐隐猜到了什么。
年轻人点点头:“我所住的一居室和隔壁的一居室其实是打通的。相同的那个门就在我的卧室里,不过我平时都会用一个大衣柜把这个门挡住。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出去处理,我就会乔装打扮一番,然后从隔壁的那套房屋进出。当然,我肯定会选择柳松在客厅熟睡的时候去做这样的事情,而且我外出的时间不会太久。”
罗飞“哦”了一声,这样倒也说得通。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对方乔装改扮的本领,不过有一点还是令人躇疑。
“外围的便衣呢,他们对你的进出难道没有任何疑心吗?”
“我会避开他们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你忘了吗,第一天晚上我就把所有的便衣都认了个遍。”
是的!罗飞恍然想起:在警方对杜明强进行看护的第一天晚上,后者就刻意挑起了与交通肇事者常凯之间的一场争端,表面上看起来他是要借警方之手给自己出一口气,真实的目的却是要认清警方布置的所有便衣。
确实是出色的谋划,大胆而又细致。罗飞暗暗赞叹,但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随后他又皱起眉头道:“另外一个问题则是最让我困惑的——就是关于你的身份。很显然你并不叫杜明强,但是我不只一次核查过你的证件资料,却没有从中发现任何问题。你是通过什么方式把一个伪造的身份弄得如此逼真?”
杜明强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那并不是伪造的身份,那是真实的。”
罗飞眯起了眼睛:“可你真实的姓名明明叫做文成宇。”
“我既叫文成宇,也叫杜明强。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但我现在并不想告诉你。”杜明强郑重地说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名字后面的每一个身份,都是真实有效的。”
罗飞摇摇头,似乎愈发地难以理解。
年轻人便开始详细地解释这个问题:“从我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老师便带着我走遍全国的各个省份。我们在街头寻找那些脱离家庭管教、十八岁左右的社会浪荡少年,并选择其中条件合适的少年悄悄的处理掉,然后由我到对方家中盗取户口本,并顶替这个少年去办理身份证件,这样我就获得了他的身份——完全合法的身份。类似的身份我有十好几个,分布在各个不同的省市,而年龄的跨度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不等,城市乡村,应有尽有,足以应付我日后的行动所需。”
罗飞听得心中一阵阵的发冷。十好几个这样的身份,也就意味着十好几个少年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命丧黄泉。
“条件合适?怎么样叫做条件合适?”他用低沉的声音追问道。
“与家庭其他成员的联系越少越好,如果父母双亡,那就最合适不过。”年轻人似乎也看出罗飞心中的愤懑,便又特意补充道:“当然,他们虽然年纪不大,但每一个人都恶行累累,即便留在世上,也只能沦为社会的祸害。”
罗飞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对方的逻辑,而那逻辑正是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根源。
不过罗飞又籍此想通了另一个问题:“难怪我们无法排查到你的受训记录,因为你有那么多的合法身份……”
“是的。”年轻人坦然承认,“我在不同的地点用不同的身份进行不同的训练。你们要从资料库中找到一个和我相吻合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由十多个不同的‘人’组成,而每一个单一的‘我’都毫无特别之处。”
“你们准备了整整十八年,为了一个杀人的计划。”罗飞黯然感慨道,“难怪这个计划会如此的周密和可怕……”
“是的。非常充分的准备,包括资金、技能和心理准备。”说到这里,年轻人冲罗飞露出奇怪的笑容,“你知道吗?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是在东北某市的监狱和看守所里度过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自己日后应付你们这些警察的能力。”
罗飞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过他对此前的另一个词倒更有兴趣。
“说说资金吧,你们是怎么解决的?”袁志邦已经完全丧失了生活能力,他该如何去筹措Eumenides成长、培训以及日后行动所需要的大笔资金?
“这也太简单了吧?”年轻人似乎很奇怪罗飞怎么会问出这样无聊的问题来,他打了个比方,“比如我今天杀了陈天谯,如果不是被你铐住,那明天我的某个银行帐户上便又会多处数百万元的资产。”
罗飞自嘲地笑笑,责怪自己怎么会忘记对方行事的逻辑:在Eumenides的眼里,任何“恶人”的财富都是理应被无偿剥夺的。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够多的问题。”年轻人此刻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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