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





  她试探着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却没有人应答。她推开门,看见几个瘦得不成人形的灾民正倚墙而坐。看见她进来,一双双大而无神的眼睛都静静地盯在她身上。   
  “你们……为什么不走?”“走?走到哪儿去?”一个男子虚弱地笑了:“瘟疫、干旱、蝗灾,就算出了城又能怎样?不过是等死罢了。”她惶惶然退出了门外,却听见一个女孩子尖厉的哭声。循声看去,却是一个男人狂暴地挥舞着刀:“你饿,难道我就不饿么?你父亲舍不得吃你,把你换给了我,我什么时候想吃你都可以!”那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捂着嘴,哭声闷得很紧,凄厉而可怖。惊恐的眼睛一闭上,泪水便流过脸上的污秽,冲出两道白色的痕迹。   
  “你要做什么?”九徽疾步上前,声音压得阴郁。   
  “我用一匹小马跟她老子换的她,他家里早吃掉了那匹马,我为什么不可以吃她?”那男人已经是声嘶力竭的疯狂。   
  “自然是不可以。”“你算什么东西?你信不信待会儿我连你一起吃掉!”“你不敢。”“胡说!”“我说过你不敢你就不敢。”九徽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她手腕一翻,一道银光轻微地闪动了一下,那男子手中的刀便落在她手上。   
  一反手抵住他的咽喉,声音平静如水。   
  “我说过你不敢的。”那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嚎哭起来。她松了手,他顺势滑倒在地上。   
  “我已经饿了一个月了,你知道饿那么久是什么滋味吗?城主不让我们出城,说是怕传染上疫病。等城里粮食都吃完了,他就带着老婆小孩从暗道出了城。我知道我就算吃了人也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天罢了,可是你……连活过这几天的权利都不给我!”“那这女孩子呢?她没有权利活下去吗?”他无言以对,忽然又大吼一声:“她是我用一匹马换来的!我吃她又关你甚事!”九徽看定他:“你宁可吃马是么?”“废话!早知道有这一天,我跟那老头子做什么交易!”九徽点点头:“好。”一个唿哨唤过自己马来,伸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那匹马的眼神在下一个瞬间变得僵直,低下头,却见腹腔中已插着一柄短刀,滴滴答答地流下殷红的血来。   
  哀怨的最后一眼,紧接着便缓缓地倒了下去。轰然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九徽望着那匹马,目光分不清是忧伤还是愧疚。   
  “饿的话,就吃吧。”   
  鲜血的吮吸声很响。人在这样的时刻便会完全恢复到动物的本能。从马的肚腹间抬起头来的,首先是那个女孩子。唇边染了一圈暗红的血迹,嘴角一点点滴下血来。   
  忽然羞愧地流了泪,紧接着是汹涌的哭声。哭得那个男子也把沾满鲜血的脸抬了起来,望着那个女子远去的背影,眼角涌出两滴混浊的泪。   
  一个人走过他们身边,不说话,远远跟在九徽身后。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本来在想像中是应该找一个老人,在墙角升起温暖的壁火,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讲那些古旧的传说。然而一切计划都已经打乱,甚至连一路上相伴的马也已经被杀掉了。回南天,更是不可能的事。   
  走进一个破损的神庙里,仰起头看看布满尘土和蛛网的白虎神塑像,她忽然觉得很累。   
  是啊,是太累了。   
  每天每天用冷漠和高傲作为脆弱的伪装,摆出一副什么都不关心的神色,其实正因为害怕失去一切。   
  不知哪里传来栀子的花香,阴暗而沁凉的殿堂里,一点点晕成了白色的雾气。姑姑的声音从渺远的地方响起:“徽儿,若是倦了,就随我来吧。”姑姑浅浅地笑着,雾气中向她伸出了手。月色的白衣净如蝶翼,衣褶中散发着永恒的栀子香气。   
  去一个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的地方,在那里,听得见月光歌唱。栀子白色的花瓣落在琴弦上,轻微地振出了声响。   
  她向那白衣的女子伸出手,姑姑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转身离去。   
  “姑姑……等等我……姑姑……”   
龙骧录23 
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关切的眼睛。   
  那么熟悉的笑影,袭上他的脸庞。   
  “九徽,醒了?”她动了动酸痛的颈项,却发现自己一直蜷缩在柔软的干草中。秋气里的衣裳太单薄,裹紧了他的大氅,竟有着柔和的温度。   
  她挣脱他的手,倏然立起身,眼前却蒙上一片眩晕般的黑暗。她扶着墙歇了片刻,却见他正轻轻活动着发麻的手臂。   
  “走进这里的时候就发现你晕倒了。怎么样,好点了么?”他笑着:“你真是会睡啊,希望没有冻出病来。”她抱着肩在他生起的火边坐下。离了他的体温,身上升起淡淡的凉意。   
  他出去了片刻,回来时手中提着几只乌鸦。   
  “没办法,只能吃这个了。”她披着他的红色大氅,看他缓缓转动着火中的烤禽。她尽量抱紧膝盖,便觉得温暖了一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吗?”他笑了,伸手撕下一个腿递给她,“我一路跟着你来的。”“什么?”她惊得忘记去接,“我怎么没有发觉?”他笑起来很好看:“你不要太轻视我,九徽,我至少也是个战神啊!”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乌鸦腿,手臂一不小心钻出了大氅,就冷在湿凉的空气里:“太小了。”他又笑了:“不要忘记这是在荒郊野外,没有鸡鸭让我宰杀。”她裹紧他温暖的大氅,抿着嘴一笑:“还好我没有饿到茹毛饮血的地步。”他的目光霎时又变得严肃。   
  “这一路上,你把干粮都施舍给了灾民,居然还能坚持到现在。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好吧,算你眼尖。你想跟踪我到什么时候?”“到你身份暴露为止,我神机妙算的巫婆。”她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你猜我究竟是什么人?”“在南天修行的女侠?在东天学琴的乐师?在西天作恶的强盗?在北天到处找铁矿的铸剑师?”她笑得更开心:“错了,全错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是,中原长庚宫的公主?”她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在脸上。   
  蚩尤微微眯起眼,嘲讽地打量着她。   
  “央和离渊的怀疑是对的,可是我一直不敢相信。直到那天晚上我走进你的水阁时突然明白了一切。你说你要写琴谱,可是我知道,以你的个性,绝不会主动告诉我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欲盖弥彰的从容,很符合你的风格。”他的眼角眉梢,挂着洞察一切的冷笑:“那卷绢帛,应该是黄帝给你的密信吧?”她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费力地牵起一个微笑,尽量让声音像惯常的一样平静。   
  “猜得很对。可是你凭什么以为我是长庚的公主?”他饶有兴味地笑了:“一路上我始终在注意你,你是第一次看到瘟疫和饥饿吧?黄帝手下的侍卫全都出身贫民或者奴隶,只有身处深宫的公主和皇妃,才会这样不晓人事。”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冷漠得一如往昔:“很好,蚩尤,漂亮的一个伏击。”蚩尤却摇了摇头,语调出奇的温柔:“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九徽。我不想再多说什么。这一路走来,你也累了。吃些东西便早早休息吧。”好不容易筑起的冷漠在刹那间崩溃。她伏下身,无声地抽噎起来。   
  “如果想哭就哭吧,一个女人总有脆弱的时候,没有人会指责你。”她抬起头,看蚩尤慢慢走出了神庙,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抽泣声越来越响,所有的委屈都化作了泪水的汪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眼睛周围有微微的肿痛。蚩尤不知从哪里打来了一盆凉水:“洗洗脸,再吃些东西。”冰冷的水熨贴着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却听见蚩尤无可奈何地掐死了一只乌鸦。   
  “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将就些吧,公主。”生起火的时候她突然笑了:“这些乌鸦是吃死人腐肉才活下来的,你不怕吗?”“你怕不怕?”他反问。   
  “不怕。”“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她笑得有些放肆,眼底有美丽的火光在流淌:“其实你我一样是不在乎杀戮的人。我们有时很相像。”他回敬一句:“你以为这是夸奖我吗?”她想起不久前评价央的那番对话,笑得更响了。   
  蚩尤却没有笑。   
  “你还没有告诉我,此次来西天是为了做什么。”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却是缓和的。   
  她沉吟片刻,觉得还是没有必要瞒着他。   
  “父王只是想知道,央是不是一个普通的铸剑师。”蚩尤微微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你可记得央说过,他的父亲曾上过昆仑山?”“是。那又怎样?”蚩尤叹了口气:“你久居深宫,游历甚少。否则以你的智计,怎会觉察不到其中的蹊跷?当年我曾听人说过,西域昆仑山弱水环绕,不浮片羽,四周火山拱立,但近之者便立化焦炭。央的父亲若只是一个寻常的铸剑师,又怎能登上昆仑绝顶采火炼剑?”九徽凝思片刻,点头道:“是了。当年在长庚宫中时,常听人说昆仑山盛产美玉,是仙人聚居之处,不知是否真有此事?”“传说昆仑山上确实是住着一位女神,被西域人尊称为西王母。”“西王母?”“据说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是高于五大天帝的存在。有关她的传说已经流传了数百年,真伪早已无从验证。据西域人说,昆仑山上曾经有过一支支脉繁盛的部族。或许她正是这支部族的首领,因为深得族人爱戴,死后便被奉作至高的神灵。”“央的家世会和她有关吗?”“昆仑部族已流散多年,但据我所知,这支部族熟谙冶铸,徙出昆仑之后,大多归入西帝少昊治下。大抵因为昆仑雪水与所产矿石尤宜铸造,那些铸剑师便大多留在西天专事冶炼之事,甚少踏足中原。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部族至今少有人知。”人迹罕至的山地,消散殆尽的部族。不世而出的名剑与美玉,独居山巅的高贵女神。零碎的传闻渐渐编织成昆仑山脉的永恒秘境,千百年纠缠如藤。   
  “西王母……”她轻轻地喟叹着,“如果她真的存在,该是怎样一个女子呢?”他凝望着她,出了一会神,终于低低叹了口气,“存在与否,又有多大的不同?千百年之后,你我亦将如云烟散落。那时世人说起我们,或许也如我们今天谈论西王母这样。只是不知那时候,我们会被描述成神还是魔。”她看着他柔和的深黑色眼睛,胸口忽然升起模糊的感动。   
  蚩尤去邻近的城中弄来一驾马车。回到神庙的时候,九徽正一面梳弄着头发,一面欣赏那座白虎神像。   
  “你很清闲啊?”蚩尤的声音响起。   
  “谢谢。”九徽毫不相让,“你的马又没有被人吃掉,为什么还要多弄一辆车来载人?”“你以为我会和你同骑一匹马吗?我可不想让人家以为我欺负一个弱女子。”“弱女子?”九徽笑得流光宛转,“你以为我只会大声喊救命等什么人来救我吗?”蚩尤的脸上却是认真的神色。   
  “你总是太倔强,九徽。有时候温顺一些也不是坏事。被人宠爱被人保护,也算是一种幸福。”九徽看着他,没有说话。目光中有奇异的忧伤。   
  他柔和的目光忽然变成了狡黠:“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去找马车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我们多了一个同伴。”他朝着庙堂外大喊一声:“缇辛!”一个女孩子迅疾地跑进神庙,跪落在九徽面前:“缇辛愿从此跟随公主左右,万死不辞。”那女孩子明澈的眼睛似曾相识。蚩尤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响起:“吃了你的马,又要我载她一道去南天,真不知道上辈子欠她什么……”九徽诧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孩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一次出乎意料。不过缇辛,你可以帮忙烤乌鸦。”   
龙骧录24 
缇辛到底只是个孩子,蜷在车上,头枕着九徽的膝,很快就睡着了。   
  蚩尤放慢了马车的速度,侧过脸去看九徽:“你不睡么?”她伸出手,接过他的大氅披到肩上。   
  她叹了口气:“不想睡。”他静默了片刻,又问:“以前在长庚宫的时候,过得快乐吗?”她的唇边浮起一点笑容:“想套我的话吗?”他不响,她却慢慢回忆起了往事。   
  “小时候待我好的人很少。我不是皇子,没有做储君的希望。真正宠过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哥哥扶桑,一个是教我弹琴的姑姑。”“姑姑?”蚩尤眉毛一扬。   
  九徽声音很淡:“是,颜姜长公主,父皇的同胞姐姐,念容的生身母亲。每个人都以为她已经自缢而死,其实她一直隐居在长庚宫的最深处。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放下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