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
永远。永远是摸不到姐姐温柔的长发和美丽的笑容。
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的是什么。
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大滴大滴地落在她脸上。和着泪,拚命拚命地流下来,流下来。
她瑟缩在寒风里,颤抖着变成了雨中的树叶,孤零零地蜷缩在干枯的枝头,固执着却不肯被吹落。
——我知道,有许多东西我终是无力改变。可是我那么拚命地伸出手,究竟是想留住些什么呢?
雨水浸湿了衣袖,她啜泣着却不肯走。长发沾了水粘在额前,她扶着琴,哭得像个小孩子。
一袭油氅披上她的肩。她只是哭,固执着不肯回过头。那人却用双手扶住她,在耳边低声说:“公主,跟我走吧。”她却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偷偷抬起头望了那人一眼,却看见那领黑色的雨氅下隐约闪动着披风火红色的边沿。
忽然觉得手心被一寸寸染得温暖。
一时间竟忘记了哭泣。她怔忡地望着他,直到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没有了惯常冷峻的神色。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的目光确是安详而温柔,一如那天拂晓的霞光。
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停下脚步,伸手轻轻拨开粘在她额前的头发。他漫不经心地笑,他说:“小公主啊,在这世上,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他只是笑着,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知道他只不过在说笑,可是却宁愿相信他是认真的。
她仰起脸看着他,心头忽然有温暖疼痛的悸动。
战神把她裹在他暖和的战袍里,把她带回父亲的怀抱中。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污浊的世上,总是有人能在她最无助最孤单的时候找到她,静静地看她哭泣,用坚定有力的手掌,温暖她全部的生命。
她躺在行宫柔软华丽的床上,像一只小猫般蜷起身体。不记得是谁笼了一盆炭火,温暖明亮的火焰爱惜地舔净她心头的伤口。她亦不愿再多想些什么,便闭了眼沉沉睡去。
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姐姐的笑容。
那一刻她竟不再悲伤。
——是谁说过的,会长久地保护我,给我一辈子的幸福。
龙骧录4
回到南天之后,瑶姬讶异地发现父亲已似乎完全从悲哀中恢复过来。
他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平举右手,接受万民的朝拜。那一刻她仰起头看着他,恍惚间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睿智而深沉的南方天帝。
可是她心中却很清楚,无论怎么做出平静的样子,他们都已不可能回到从前。那些失去的东西,已经再也无法弥补。
所以,只有她,只有她看清了隐藏在华丽皇袍之后的父亲深深的寂寞。
那是女娃死后炎帝首次视朝,气氛自然是极尽隆重。那天炎帝任命蚩尤为南疆战神,守护南天。阶下的兵士挥舞着火红的战旗,欢声雷动。蚩尤走上丹墀,接过炎帝手中象征兵权的朱雀赤玉符,回转身向众人颔首致意。阳光落在他的铠甲上,激起苍银色的闪光。赤色的披风长长地垂在白玉的阶上,如同静止的火焰。
散朝后蚩尤示意祝融一同留下,走进大殿面见炎帝。瑶姬知道他们必是来商榷机密,因此转身便欲离去。蚩尤却低声道:“公主,此事你不必回避。”瑶姬蓦然停步,转过头,却见他已在炎帝右首坐下。
蚩尤微一欠身,道:“有件事,我以为应报于陛下知晓。前几日我辞别黄帝前往东天,在发鸠山谷遭人伏击。我杀了那个首领,在他右耳上发现了这枚耳环。”他取出一枚黑色的耳环交到炎帝手中。
炎帝大惊:“玄蛇?难道……是颛顼的手下?”玄蛇之于北天,正如朱雀在南天一样至高无上。颛顼是北方天帝,如果他为难蚩尤,便是公然与炎帝为敌。炎帝自步入中年以来,一直刻意维持平稳的局势,如果南天与北天发生龃龉,那么既使不生战端,也会让万千黎民陷入两个君主之间权谋的争斗。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景象。
然而蚩尤却摇头道:“我起初也以为是颛顼,可是仔细想来,颛顼一向才思过人,思虑缜密,以他的智计,恐怕不会疏忽到留下这样的证据。”炎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军此言甚是。如此看来,便是有人刻意挑拨我与北方天帝的关系了?”蚩尤却肃然道:“事关重大,蚩尤不敢妄加论断。”炎帝笑道:“无妨,不过将军意下却以为是谁?”蚩尤却并不答话,抬起眼注视着殿顶。炎帝和祝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良久,彼此会心而笑。
瑶姬仰起头,只看见梁上垂着一幅明黄的帷幔,长长的流苏为大殿平添了几分华贵的气象。
她望着它,思索良久,心头忽然一震。
黄。
炎帝封蚩尤于南疆一事,很快传遍了天下。而黄帝作出的反应,迅疾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派来的使者在炎帝面前向蚩尤宣读了诏书。瑶姬在大殿外等了好久,直到蚩尤阴沉着脸从台阶上匆匆走下。
他看见瑶姬,显然是吃了一惊。那天她穿着月白的衫子,伶仃地站在宽阔的玉阶中央。她看着他不说话,他却走向她。
“公主……有事吗?”她说:“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那个使臣……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安静地看着她,她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而他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她心上。
“黄帝召我回去。”她问:“为什么?你本来就是南天的将领,现在回到南天,理所当然应该接受父皇的赐封,又有什么不妥?”他笑意阑珊。他说不是这样的小公主,这个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的。
他的目光中有尖锐的疼痛。
“我一回到南天,炎帝就把大部分兵权交给了我。公主啊,你知道么,黄帝是害怕了啊。他害怕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他的统治!我熟悉中原的一切地形,我了解他们的一兵一卒,如果我率领南天将士出兵中原,必是势如破竹啊!”他低下头看着她,说:“公主,你记得么,我们初次相见的那天,你问过我武将是不是天生就背负着那么多罪。我知道你原是出于无心,可是你在这不经意之间却说出了一个事实。身为武将,我们必须习惯杀戮、背叛,不惜用敌人的血浴洗手中的剑。我们注定是得不到宽恕的人……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人能宽恕我们……”她看着他痛楚的笑容,心头忽然泛起了同样的悲伤。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便欲离去。
“将军……答允我一件事。”他停了步子,寂寞的火红色身影凝固在宽广的玉阶中央。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得几近虔诚。
“你手中的剑,并不是为了杀戮而生。剑能杀死一个人,也能保护一个人。若你真的已经厌倦了毫无意义的战争,为什么不试着用手中的剑去守护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眼中浮起一层她所不懂的忧伤。
“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去守护的吗?”瑶姬俯下身,在一旁的花圃中掬起一捧泥土。
青草微腥的气息在空气中一圈圈荡漾开来。掌心有土壤潮湿而微温的触感。
她将这捧土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这是……”他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瑶姬微微笑了:“南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然而这片土地,确确实实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这片土地见证了我的欢乐与痛楚,希冀和回忆。纵使失去了一切,只要触摸到自己深爱的土壤,就能得到永恒的力量。你手中的这团泥土,便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煌煌光荣。”握紧了那团土壤,他的眼中有明亮的闪光。
“……答允我一件事。替我,守护南天。”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一件事。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从此都将紧紧地牵缠在我身上。可是我绝不会惧怕。我祈祷着分担他所有的苦难和迷惘。那些在他生命中蜿蜒攀缘的,那些血色的罪孽和荆棘的疼痛,神啊,请将它们都转到我身上。
她望向他,他的声音,如她所想的坚定而温柔。
“我……会尽我的全力守护南天……直到我死。”
龙骧录5
那天晚上,瑶姬走进父亲的书房。出乎她意料的是,和炎帝在一起的,除了蚩尤,还有祝融、共工、刑天三大神将。
炎帝看见瑶姬,并不惊讶。他向她招招手,她便挨在他身边坐下。
最先发话的是祝融。他阴沉着脸问蚩尤:“你打算怎样?”蚩尤笑容冰冷:“我还能怎样?第一次朝见黄帝的时候,他就要我起誓永远不背叛他。既然我已经许下诺,就算拚了命也要遵守。”共工却忍不住拍案而起:“蚩尤,若你是真心不想回中原,我们就和黄帝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只要我们弟兄四个在一起,何时怕过什么人?”蚩尤拈起一只铜爵,放在唇边慢慢饮尽。他看着气血贲张的共工,却是意兴阑珊地一笑。
“共工,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绝不能只凭血气之勇。我是不在乎杀戮的人。我知道自己就是为了杀戮和战斗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战争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分量。我不过是一个武将,我只能为了君主的号令而战。身为武将,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看得很清楚。你知道吗,无论是如何地被赞颂被景仰,我们真正的任务,不过是替那些君王背负嗜血的恶名!”他的目光中有嘲讽的神色。她看出他是在嘲笑他自己。他是那么憎恨自己的命运,却不得不为了遵守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无休无止地战斗。
可是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了解他眼底的悲哀和寂寞。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盛名一时的蚩尤不过是黄帝忠实懦弱的走狗。暴烈的刑天拉着共工转身便走,蚩尤的目光期待地投向祝融,而祝融却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也走出了门外。
一时间书房内便只剩下三个人,她、炎帝和蚩尤。铜灯中跳跃的火光,把三个影子参差地投在墙上。
炎帝慢慢走到蚩尤身边,声音低得几乎连瑶姬也听不见。
“你是对的,蚩尤。回到中原去吧,只有这样才能让黄帝放心,让南天百万黎民再苟延残喘地享受几十年的太平。我是不舍得你走,可是我知道,除了战争,这是唯一的选择。”蚩尤无言地饮尽了父亲递上的酒。父亲长吁一口气,向瑶姬转过身,说:“瑶儿,为将军最后弹一回琴吧。”她从壁上取下琴,轻轻一挑,余音绕梁。
她轻声歌唱,那首唱月思。曾经,是唱给姐姐,而今是唱给面前这个即将分别的人。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忽然间心中有不安的预感。炎帝说这是最后的一曲,莫非会变成谶言?
她看着蚩尤阴郁的面容,仿佛觉得真是最后的诀别。
铮的一声,琴弦崩断。
炎帝错愕地看着她,说:“瑶儿,你怎么哭了?”她转过头,掩饰着说没有哭,不过是眼中揉进了沙子。再回头看的时候,却见蚩尤正望着她,目光忧郁如水。
蚩尤离去的一个月后,从中原来的使臣带来黄帝的信柬。信中说要于十二月在西泰山分封诸神,望南方天帝参加大会。炎帝当即以身体尚未恢复为由,婉言谢绝了邀请,却让三神将作为自己的使臣,参加西泰山大会观礼。
瑶姬轻轻问他:“父皇,你不是一直主张与黄帝相互容忍吗?为什么这次……”他的脸上流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孤傲的神色。
“分封?他有什么权力分封?四方天帝向来与黄帝不分轩轾,并驾齐驱,他居然凭着自己身处中央的地利,要四大天帝受他分封?若我果然前往,岂非自降身份?”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蚩尤现在在黄帝身边做些什么呢?
西泰山大会的盛况,她是无缘见到。便只有等着祝融他们回来,向她讲述他们的见闻。
可是一个月后,他们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她依旧记得那天祝融冷峻的神色和共工、刑天竭力克制的暴怒。
黄帝在大会上自封为中央天帝,统辖四方之王。
祝融沉着脸,说:“不出陛下所料,四方天帝都不曾到场。黄帝公然宣布分封四王的决定,未免太草率了。若四方天帝联合起兵,他的帝位就是岌岌可危了。到那时,不要说是做什么中央天帝,恐怕连性命都难保!”炎帝却是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