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作者:纳兰容若
许漠天心知肚明,这两个人根本拿准了自己断不敢要他们性命的,才敢这样肆无忌惮,逞尽英雄。
有心把人拿下来,让他们吃点苦头,楚韵如却已横剑作势,摆出若有人敢于无礼,必力战而死的姿态,语气中更点明了,实在不行,便会自行了断,一死留清白,断不受辱于人的意思。
仔细想想,以帝王之尊、皇后之贵,面对羞辱,的确很可能选择死亡。这样一来,许漠天就算恨得牙痒痒也不敢胡来了。
眼看局面僵在这里,园中无数秦军,竟谁也拿这谈笑自若的两个人没办法。
这时,忽听得脚步声起,剑甲相撞之声,迅快而激烈,一人迅速走入园门:“大帅。”
容若应声看去,原来是许漠天的副将赵文博。
这位勇悍的将军,也穿了新盔甲,重理了仪容,只是神色憔悴,脸色青白,眼中满是血丝,一只骼膊还吊在胸前。可见,那一战必是吃了大大的亏,虽然许漠天把他救了出来,他自身也受了重伤。
赵文博见花园里情况诡异,面现讶色,却并未退疑,对着许漠天施了一礼:“大帅,我已将所有被俘楚军都吊在了外头,到了午夜,剐心以祭死难将士。”
容若脸色大变,猛得拉了楚韵如向外跑去。
四周秦军哪里能容两个俘虏这样胡闹,不过,许漠天嘴角已撩起一抹微笑,微一挥手,众人自然向两边退开,给容若让出了一条道路。
跑出两道园门,眼前已是可容千人百人跑马的演武场。
场中立了几百排木杆,除了一些重伤兵员,其他的楚军俘虏都双手倒缚,被吊在半空中。有人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有人满头大汗,但是,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咬着牙,用愤怒的目光瞪着一众秦军。
看到容若出现,所有楚军脸上都有松一口气的表情。
有人大叫:“公子,你还好吗?”
“公子,你没事吧?”
“公子,这些秦狗可曾为难你?”
容若心如刀绞,是他让这些人放下武器,不要抵抗的,是他让这些人,失去了战死沙场的荣耀,而沦为屈辱的俘虏。
可是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仍然没有任何人怨恨他,反而无比关心他的处境。
容若铁青着脸转过头回望,许漠天已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容若直接走到他面前,大声说:“放他们下来。”
“为什么?”许漠天冷笑一声:“因为他们是楚人?”
容若用尽全力大喝一声:“因为他们是人!”
许漠天莫名一怔,觉得胸口如受重击,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他所有的冷酷言语、残忍逼迫都出不了口,面对这男子带着怒气的眼睛,他一时竟觉不能逼视。
耳旁仿佛传来赵文博的低呼:“将军。”
许漠天定了定神,这才道:“两军作战,讲不得仁恕之道,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对待敌人,自应无所不用其极。”
容若冷笑一声:“国家与国家的战争,应该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若每一个战死看的家人与朋友都要报仇,那天下再无宁日。战场之上,他们自然是你们的死敌,损身损命,别无怨言,既已放下刀剑投降,便再也不是敌人。许将军也是一城主将,难道连对待俘虏最基本的仁恕都做不到。古来虽有杀俘之事,但或是逼不得已,或是生性残虐,最终不免尽失人心。将军平日应该不是这样对待俘虏的吧?”
许漠天淡淡道:“不错,往日我也会把俘虏收于军中,用做军奴,不会轻易杀戮,只是此一战,楚军杀我太多士卒,军中怨气升腾,不杀这些人,不能平众将之怒。”
容若冷冷道:“此一战又是何人引起的?楚军纯为自保,奋力反击,又有何错。”
许漠天对答如流:“两国交锋,所有名目道德不过虚妄,胜就是对,败就是错,不必再谈道理。”
“好,那就不谈道理,谈人心。楚军为秦军所俘,活该倒霉,但是秦军难道就没有人被楚军所俘吗?今日将军如此对待楚军,那么,他日楚军又会如何对待被俘的秦军?”
许漠天深深看了容若一眼,淡淡道:“我大秦勇士,为国而死,又有何惧。”
容若不由气结,愤而喝道:“你身为主将,不恤将士,只会说这些口号,为国而死、为国而死,上位者,只会叫下位者去死吗?”
许漠天再不看容若的表情,慢慢抬了抬手,站在木杆下的秦军已掬出了剜心尖刀。
张铁石忽的高叫一声:“公子你不必为我们难过,我大楚勇士,为国而死,又有何惧。”
其他楚军,也大声呼喝起来。
容若差点没气晕过去,这帮只会逞勇的家伙,专跟我扯后腿。
许漠天已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容若一眼:“他们自己的心意亦是如此,你又何必再多事。”
容若再也忍不住,瞪着他:“将士勇悍,是他们为国无惧,但身为主将,岂能不爱惜他们的性命。我既然带了他们出来,当然要尽力保全他们,我既然作主投降,便不能让你就这样杀了他们。许将军,将心比心,你也不会愿意你手下的将士被楚军所杀,对不对?就算他们不怕死,你也会希望尽可能救护他们,对不对?若非如此,你又何必冒险回去救赵将军。”
他语气诚挚,有理有节,对于一军主帅来说,这番话简直说到心眼里去了。若是平常,许漠天怕也早就心软,为他所说服。
不过许漠天本来就不是残暴之人,所谓杀俘也是摆出来的架式,就是为了逼容若屈服,哪里会这样容易对他点头。
所以他再不理会容若,喝道:“动……”
一个“手”字还没说出口,容若已大声道:“许将军,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们?”
许漠天终于正视他,脸上露了微笑:“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楚国的君王,以一国之尊的身分向我发出请求,我自然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容若毫不犹豫,退后一步,对着许漠天一拱手,端然正色:“楚王萧若,请求大秦驻定远城主帅许漠天将军,手下留情,饶恕所有被俘楚军性命。”
虽说许漠天是故意用这些楚军来逼容若屈服的,却也料不到,他承认得这样爽快、这样干脆,不由微微一愣。
但他反应神速,立刻笑道:“既有楚王之命,末将岂敢不遵。”
随着他淡淡下令,被吊起的楚军全被放了下来。
他们本来被高吊在半空中,听不清容若的话,不明白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却依稀猜到,必是容若做出了什么妥协,才能让他们逃过一死。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只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容若。
容若心中感动,处此困境,他们担忧他,竟仍然远胜于担心他们自己。
但他仍然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着,对诸人摆了摆手,用无声的形体语言,告诉大家放心。
许漠天微笑伸手相引:“厅中已备微酒薄茗,陛下请。”
容若倒也处之泰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倒真不如大大方方,面对一切,所以微微一笑,举步向前。
楚韵如先一步走到许漠天身边,无视一旁秦军将士警惕的眼神,双手奉上刚才夺到的宝剑:“适才对将军无礼,还请恕罪。”
既然容若承认了楚国皇帝的身分,那楚韵如就是皇后,许漠天也不敢造次,恭敬地伸手接过剑,顺势弯腰一礼:“娘娘神技,末将惭愧。”
容若在旁边笑道:“是啊!这是韵如隔空摄物的独门绝技,名字就叫……”
他语气一顿,忽然想到,如果告诉他,这招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只怕这人聪明,很快就能想到,韵如靠的是一根不易察觉的细线来夺剑,而绝不曾高明到有隔空摄物的本领,这样一来,他们就算弄明白韵如的武功深浅,以后行事更无顾忌了。
这一转念间,他已改了口,笑吟吟道:“这一招的名字就叫做伸缩自如的爱。”
这样古怪的武功名字,让人听得愕然,想到楚韵如奇妙至极的本事,也不由让许漠天暗中出了一身冷汗。武功高到可以隔空摄物的人,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若要出杀招的话,就算是自己,也难以应付得下来吧!
不过,他毕竟胆识过人,心念电转之间,脸上神色却丝毫不变,不曾后退一步,依旧执礼甚恭。
楚韵如愕然看看容若,却见容若笑嘻嘻眨眨眼,便也会心一笑。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把自己全靠透明的细丝牵引夺剑的真相说出来的。
一行人回了正厅,分宾主落坐,宴席就此开始。
虽说,一干秦军将领至今,仍无法适应容若身分上的变化,虽说,定远城的酒宴,也同样和飞雪关一样,谈不上有多豪华。不过,许漠天殷殷待客,容若谈笑风生,若是让不知清的人看到了,还实在想像不到,他们彼此的身分处境,如此古怪。
容若是俘虏,但他皇帝的身分,让任何一个有分寸的将领,不致做出对他失礼的事。再加上,秦王摆明了要利用容若对付楚国,在这种容若必有大用的情况下,更没有人愿意狠力得罪他,许多威逼利诱的手段,对他都不能施展,反要客气相待。而且,楚韵如让人感觉高深草测的武功,更让人在咫尺之间、厅堂之上,不能对容若无礼。
亏得许漠天,还可以谈笑自如,应对从容,让人生起如沐春风之感,简直能让人忘掉自己本来是俘虏这一事实了。就算对楚韵如,他也不曾表现半点畏惧,却又恭敬守礼,分寸拿捏极好。纵然是笃定在定远城中,楚韵如武功再高,也不敢拿容若的性命冒险,胡乱出手,但许漠天这等镇定从容的功夫,却也让人佩服。
酒席谈笑之间,双方说说楚国的繁荣、秦国的风俗、楚地的歌韵、秦境的传说,又谈及秦国的英风传奇、楚国的立国传说,双方都是兴致勃勃,高兴之时,拍案大笑,长歌饮酒,无比痛快。
看得一干秦将,汗如雨下之外,却也佩服莫名。这样演戏的功夫,实在让人佩服。也亏得这二位,好像所有发生的事都不存在,没事人一般谈笑风生。
如果不是许漠天密诏众将,把秦王密旨公布,如果不是容若当众承认身分,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种奇怪的事。甚至直到现在,很多人还有做梦一般诡异的感觉。
许漠天也在说笑之间,暗中套问容若楚国内情、朝中状况、兵力分布,等等。
容若仿似毫无所觉,说笑无忌,可一扯到重要问题,即刻糊涂,关于国事、朝政、军务,他的回答永远是:“我哪里知道,这要问摄政王啊!”
许漠天听得暗中翻白眼,可看着容若无辜的眼神,却又没办法说容若是在骗人。全天下都知道楚国皇帝没实权,楚国皇帝不管政务,在这种情况下,他说不知道,实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也曾问及,容若离京之后的情况、来到飞雪关的缘故,努力想让人联想楚国君王与摄政王不合,致使皇帝偷偷外逃,或其他对楚国稳定不利的事。
容若只是笑嘻嘻说:“反正国事我也不懂,听着也烦,留在京城多辛苦,索性都扔给摄政王,我自己出来玩玩。这一路游山玩水,一不小心,离开了国境,到卫国转了个圈,就让陈将军给请回去了,这不,又让许将军你请来做客了。”
天大的事,于他好像都只是说笑,喝酒喝得脸通红,好像带了七八分醉意,说话更是漫不经心,让人拿不到重点,摸不到头脑,找不到一点可以利用的地方。
直到容若醉得趴在桌上睡倒,许漠天仍没有套出一句可以利用的话。
一直在席间微笑相陪的楚韵如扶起容若,对许漠天道:“许将军,他醉了,请容我们夫妇休息。”
许漠天连忙应是,喝令送楚王夫妇回房,好生服侍,又让人快去张罗解酒汤,亲自相送到台阶之下,犹自目送容若和楚韵如在一大群秦军的护送之下离开。
直到人影远去,许漠天才悠悠一笑:“我以前只当他是没有能力,大权旁落,为了自保,连母亲都可以出卖,忍受嫁母之辱的无用皇帝,如今才知,此人大勇大智,又自精明奇诡,不但战场之上,刚烈果决,就连受被俘之辱后,犹能从容应对,不失大体,不丢楚国颜面,不损楚王威仅。刚才酒席之上,更是滑不溜手,全无半点破绽,这样的人物,实在让人想不通,为何会甘心让别人掌握国家大权,为何会宁愿为了一个手下将领,沦落为囚徒。”
他摇摇头,只觉那人实在万分古怪:“看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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