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幻境 作者:纳兰容若
心念一转之间,她猛然咬牙,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却又异样苍白。她不甘束手就死地执剑护在胸前,却又大叫了一声:“我怀孕了。”
原本无对无匹,天地间无一物可以阻碍半分的一剑,生生顿在了董嫣然胸口之处,静止的时间,停顿的世界,就此开始重新运转,徐徐流动。
而卫孤辰再也掩饰不了脸上至极的惊讶,震惊地望着董嫣然。
董嫣然慢慢抬头,月光下,她的脸,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她慢慢地开口,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眼泪徐徐滑落下来,似一声绝望的叹息。
卫孤辰的剑顿在半空,不见一丝撼动,然而尽他所能,依旧无法再刺下一分一毫。他知道,这女子没有撒谎,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容华、这样的才智、这样的见识,她绝不会用自己的一生清名,来撒这样的谎。他在心中冶冷嘲笑自己的迂腐和愚蠢,然而,剑依旧刺不下去。无论如何,他不能用他的绝世武功,来逼迫一个孕妇。
他只静静凝视她,心中本来的愤恨渐渐淡去,一时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叹息:“是他?”
董嫣然有些凄凉地一笑,伸手想拭泪,却觉双手酸软,抬不起来,她努力想要克制住心中莫名涌起的悲楚,可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无由流下来。
然而,她依然执着地不肯放弃固有的目标:“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
“你竟敢威胁我?”
面对一个悲凉地在众人面前自承怀孕的未嫁女子,这句本应满是愤恨的话说出来,未免显得就有些软弱无力,没什么火气了。
董嫣然死死咬唇,恍然不觉一缕鲜血合泪而下,过了一会儿,才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么把我杀死在这里,要么就去看看他。”
卫孤辰气得直欲吐血,这年头,果然人善被人欺。
“好不知羞耻的女人。”
“没出嫁就怀孕,好生光彩啊!”
“不知孩子的爹是张三李四,还是王二啊!”
四周传来一阵轰然大笑和放肆调侃的声音。
董嫣然的发式打扮一望而知是未出嫁的女儿,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承怀孕,自然会引发众人的轻视和嘲笑。
董嫣然柔弱的身姿如风中弱柳,几乎站立不住,原本单人执剑,万马军中可纵横的双手,亦在剧烈地颤抖,脸色白得犹如死人一般,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执着,依然顽强,依然死死地盯着卫孤辰。
卫孤辰却觉心中一阵烦躁,厉喝一声:“住嘴。”
天地寂然,小院转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卫孤辰双眉紧皱,目光冷冷扫向四周:“这么多男子汉大丈夫,拦不住一个柔弱的女子,却只能以言语嘲讽,好威风,好本事啊!”
众人个个脸上发红,人人低头不语。
卫孤辰重重哼了一声:“全都退下去。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对旁人泄露一个字。”
没有人敢有异议,转瞬之间,小园就安静得只剩卫孤辰和董嫣然相对而立。
卫孤辰转过头去,不再看董嫣然苍白的神容:“你回去吧,无论他是死是活,我也不会再去见他的。不过,你可以放心,今晚之事,我不会让人传出一个字,断不致毁你清名。”
他转身欲行,身后却掠起一道凛烈剑气,剑气止于颈间,森冷之气袭体生寒,那原本柔美的声音一片决然:“我说过,要么你杀了我,要么就去看看他。”
卫孤辰皱眉,却不回头:“为什么,他又不是容若,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异国人,你竟为他忍受这样的羞耻?”
“他是我的朋友。”清美的声音如切冰斩雪,清越无比:“你以为女人只肯为私情牺牲吗?他在我需要的时候帮过我,我不能在他垂死时弃之不顾。什么是羞耻?为了朋友而去忍受羞辱,算什么羞耻,眼看着朋友死不瞑目而不管不顾,才是真正的羞耻。”
卫孤辰依旧不回头:“值得吗?一个没有深交的朋友,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对朋友,什么事都要看值得与否吗?你以为与朋友相交,是菜市买菜,两文钱一定要换到一把大白菜才不吃亏吗?”董嫣然冷笑:“你也太小看天下女人了。”
她咬牙收剑,眼中是深深的痛与哀:“我是朋友,犹能如此,你们是兄弟啊!”
卫孤辰不答,不动,不言。
他在夜风中静立良久,然后继续迈步回房:“已经不是了。”
“他要死了,他真的快死了,求求你,去见见他吧,他一直在叫你的……”董嫣然终于忍不住泪下如雨,她伸手掩住口,却还是止不住抽泣之声。
卫孤辰一怔,迅疾转身,见这绝美女子在月下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时目瞪口呆,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女人素来柔弱易哭,但他自见董嫣然以来,便知这女子容华绝代,武功绝世,才华定力,更是一等一的好,心中欣赏,暗把她视做将来有机会成为劲敌的人物,竟是从没把她当女人看过,如今见这绝世人物,哭得如同人间任何一个弱女子一般,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有个女人在眼前哭已经让人不自在,如果这女人既是绝世大美人,更是个连他也看重的绝世高手,就更加让人不自在了。
卫孤辰一时头晕脑胀外加手忙脚乱,愣了半日,才道:“你别哭了。”
董嫣然起初抽泣只是忍不住,但这悲伤一涌起来,更是无可压抑,再见到卫孤辰竟似怕极了她哭,反倒无所顾忌,真真正正痛哭失声。
也不知道是为了纳兰玉难过,还是为了自己悲凉,也不知道是想把自容若被捉之后,一直强自按捺的无限忧急、伤痛、悲凉,以及自身一直苦苦压抑的情伤心伤,全部发泄出来,这一哭,竟是再也止不住了。
她武功再强,也是个女子,她也会委屈,她也会伤心,她也曾想过踏递三山五岳,看尽人间美景之时,身旁有携手相伴之人。伤心的时候,她也想在老父面前撒娇,在师父面前痛哭,在亲友面前寻求支持。她也曾是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对未来有着无限期望,而如今,她却不得不在那么多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怀孕,毁掉自己所有的名节声誉,她不得不在无数冷言冶语中,独立支撑,独自在月下瑟缩。
她不知道经过了这样的事之后,自己要怎样才能坦荡地抬头在人前活下去,她只能如此愤而痛哭,却依然不悔。
卫孤辰只觉得头大如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要面临哄女人不要哭的困境。在以前,普通的弱女子根本没机会接近他,而会武功的女子,不是被他吓得远远逃走,就是被震得全身发软,拜伏于地,他何曾面对过这么诡异的处境。
这绝美的女子,在眼前痛哭,他若是她的情人,可以拥她入怀,他若是她的朋友,可以柔声安慰,他若是她的仇人,也可以乘机一剑剌去,偏偏他什么都不是,只能非常无力地说:“你不要哭了……”
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话,自然不会被理会,哭声越发响亮了。
卫孤辰只觉两耳嗡嗡作响,除了哭声,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几乎想要抱头狂叫,以免自己发疯,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无限挫败地说:“行了,别哭了,我去见他。”
第四部 浩浩秦风 第二十四集 剑胆柔肠 第二章 奇毒奇情
性德是完全不需要睡眠的,即使混迹在世人当中,他必须要分出适当的睡眠时间来装装样子,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从来都是清醒的。
所以卫孤辰刚刚出现在他的床头,他就已在第一时间睁开眼,在下一刻,人就被直接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转眼已穿窗而出,在夜空中飞掠。
性德无所谓地在心中叹口气,好吧,虽然我根本不怕冷,但你至少也应该让我先穿好衣服吧!
不知道是夜风中的寒意让卫孤辰良心发现,还是他竟看出了这一瞬性德的想法,他信手在身上一扯一拉,整件外衫的扣子全部脱开,转瞬间便披在了性德只着单衣的身上。
性德素来冷淡,被人半夜拖下床在月下飞驰,竟是连一句话也没多问,要往何处,要干什么,仿似这天地间,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
直到跃入相府,闯往后园,看着董嫣然从一间房内迎了出来,他这才淡淡问了一声:“纳兰玉出事了?”
卫孤辰一语不发,抓着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拖进那满布药香的房间:“我知道,你的医道当世只怕已无人可敌,请你救他。”
性德淡淡看他一眼,果然好性情啊,求个人也是这般硬邦邦仿似下命令一般。目光随意扫过那层层床帐下动也不动的人影,以及地上几个早巳被点倒晕迷的丫环仆役。纳兰玉在他心中,终是如此重要,那他的生死,够不够谈些有趣的条件呢?
“萧公子。”董嫣然轻轻呼唤,眼露恳求之色。
她本来想寻受过她恩义的农以归为纳兰玉治病,可惜照约定发出讯息后,却只遇到神农会在京城的弟子前来回报,大当家回总舵招集人手,最少还有十余天,才能返回京城。眼看着纳兰玉肯定撑不住十几天,她万般无奈,才拚命硬把卫孤辰给逼来了。
她本想求卫孤辰在纳兰玉死前安慰他一番,谁知看似六亲不认,铁石心肠,千求万求才肯勉强来看一眼的卫孤辰,踏进房门,看到纳兰玉的第一眼,便已变了脸色。
在确定纳兰玉确实病势沉重,极度虚弱之后,他只留下一句:“在这等我。”便消失无踪。
想不到,他带回的,却是性德。
性德的医术是否天下第一,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或者可以要胁卫孤辰放了性德,或逼迫卫孤辰协助救出容若,但眼前纳兰玉奄奄一息,又如何忍心用他来做交易。
仿佛猜出她的心意,性德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淡淡道:“放心,容若是不会喜欢用朋友的生死来要胁人的。”
他走到床前坐下,伸手为纳兰玉把脉,以他的医术造诣,竟是良久无语,容色之间,无悲无喜,过了一会儿,又细看纳兰玉的脸色,慢慢扳开他的嘴看看,又翻开他的眼皮瞧瞧,诊视过程中一语不发。
董嫣然一直用关切的神色望着他,反是卫孤辰面容冷峻,神色漠然,脸上的肌肉仿佛一丝颤动都没有,眼神更是不曾在二人身上停驻过。
性德慢慢抬起头,眼睛望着董嫣然,说的却是:“这样拚命板起脸,强行用定力控制不流露一丝一毫的表情,硬生生戴个面具,累不累?”
有一瞬,董嫣然几乎错觉卫孤辰会拔剑出鞘,这样的揭人疮疤,戳人痛处,对象又是这个武功高到不可思议的怪物,换了她是断然不敢的。
然而卫孤辰只是神色略略一紧,然后,慢慢松弛,所有的冷漠麻木都渐渐化做黯然悲伤:“请你救他。”
依然是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凉和乞求。这样的人物,原来,也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不知为什么,董嫣然忽觉眼中一阵潮热,连忙低下头。
原来再冷酷的人,心灵深处,都会有这样一处柔软,原来那武功天下无敌的神魔,也不过是个要强任性,嘴硬心软的普通人。那么性德那不合情理,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仅仅是为了打击人,还是要揭穿他最后的伪装,撕破他心灵的壁垒,让那强抑的悲伤得以宣泄,让那紧绷的心弦不在最后一刻断裂?
垂下螓首的瞬间,她心中泛起无限疑虑,或许,这世间,最让人看不透的,其实就是萧性德。武功成谜,来历成谜,学识成谜,男女成谜,甚至正邪都成谜,除了对容若的忠心,他身上再没有任何可以看透之处。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会冶嘲热讽的萧性德,总比那永远冰冷、永远漠然,就算天下人都死在眼前,只要其中没有容若,就不会有丝毫动容的萧性德,让人觉得更可亲近。
正自思疑问,性德的声音已然入耳:“纳兰玉病的这些日子,董姑娘一直暗伏在侧,我要知道他发病以来,所有的病势变化。”
董嫣然点点头:“我的确一直偷偷在旁关注,他最初发病是在……”
听董嫣然徐徐讲完纳兰玉的病势,性德点了点头:“我想要看前后每一个太医给他开过的方子,以及他吃过的不同药剂的药渣。”
董嫣然怔了一怔,这才道:“这药方前后多有变动,宫中派了好几拨太医,各人见解不同,也有太医会诊,一同开方,一同研讨的。现在负责煎药的人身上,应该有最后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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