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军悄悄离开了辰光城,跟随我们的,只有不足两万明知道结局如何仍不放弃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无力挽回的战局面前选择了放弃,成为逃兵。我并不责怪他们,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他们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去放弃自己的生命和陪伴亲人平安终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来的人,他们是真正了不起的军人,直到最后的时刻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
我们开始向着东部那片名叫圣狐高地的陌生领土进发,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片土地总是被人们遗忘的。除了山峦丛生、地形复杂、气候潮湿这些原因之外,还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从地理学的角度上来讲,月溪森林应该属于圣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属于原德兰麦亚的领土;但通常人们都会遵从于另外一种说法:圣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属于大陆中部精灵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鉴于精灵们高傲难缠的性格和这块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兰麦亚的历代统治者仅仅是在人类社会中宣称对这块土地拥有所有权利,但并不曾真正认真地对这这里进行过有效的统治。而现在,那块我从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土地已是我们仅存的唯一领土,我们要最后坚守的奋战之地。除了最后一丝叫做希望的惨淡而坚定的心情,没有人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在那里等待我们。
离去的当夜,覆盖着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发着惨白的光,恍若一块大大的裹尸布,罩上这片亡土。北风呼啸,犹如呜咽的哭泣声,吹响在每个离乡战士的心中,让人黯然神伤。
四天后传来消息,克里特帝国王储迪安索斯太子亲率五万大军占领辰光城。同日,克里特帝国与温斯顿帝国发出联合声明,宣布两国作为战胜国,对原德兰麦亚领土享有“完全所有权”,并以森图里亚平原为界,重新勘定两国边界。自此,“德兰麦亚王国”成为仅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前”地理名词,在各国的地图上完全消失了踪影。而我们,则成了这群强盗口中的“乱军”、“余孽”和“匪徒”,成为被强大的敌人追赶和阻截的目标。
尽管我们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很快发生,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失眠了。当我还是个新兵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温斯顿人能够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样善待占领区的人民,如果侵略我们的敌人比我们现有的统治者要好一些,能够让这个国家的人民过上一种更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么我们继续这场战争、让更多的人在战火中遭逢不幸是否还值得?如果我们放弃了抵抗,让更为贤明的君主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是不是更好?
从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出发,从理智上来说,这个想法是正确的。
但现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经无数次地把“德兰麦亚”这个词挂在嘴边,毫无敬意地随便使用它,并把这当做理所当然,可是现在,当这个词汇以无可挽回的方式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它是那么珍贵、那么美丽,即便用更多人的鲜血去擦洗它,也不会让这个闪光的名词带上一丝的锈迹。
“德……兰……麦……亚……”躺在行军的营帐里,我默默地吟颂着这个再熟悉也没有而却又无比陌生的词语,把组成它的每一个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齿痕中咀嚼,从中品尝着让人一阵心酸却又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我一边吞咽着自己咸涩的泪水一边暗暗起誓:或许这个词汇和它所代表的那层含义暂时离我们远去了,可是我绝不会让它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在“温斯顿”和“克里特”这两个强势的名词挤压下被遗忘。终有一天,这个名词会以更辉煌更闪亮的姿态被人托起,让整个法尔维大陆为之瞩目,而在那之中,将会有我杰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却无私的力量!
当朝霞再次布满天空时,聚集在我身边的不再是因为故国的沦丧而沮丧的亡国的奴隶,而是群怀着深深的悲伤和不变的誓言,矢志复兴国土的战士们……
休恩的情报是准确无误的,刚刚占领了大片领土的克里特人和温斯顿人忙于巩固自己的统治,无暇分拨大批军力来对我们进行追击,同时,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东部的部分领土暂时没有落入克里特人的手中,这也使我们在东去的道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袭击。
现在,翁伯利安山谷距离我们只有两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没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里为抵御克里特人的入侵做着最后的努力。虽然朋友的死去和国土的覆亡让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们不久之后就可以再见到这个年长可敬的军人,我还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悦和欢娱。
“陛下……”正当我被自己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的情绪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时候,正前方,一匹战马扬起一道纤尘,向着我们的中军大队飞快地驰来。马上的骑手大声呼叫,那是我们派向山谷方向传递情报、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里特人大军的攻击,现在战局紧张……”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们心里暗暗吃惊: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们到来之前被克里特人攻克,那我们就真的陷入重围之中,再也无法逃脱了。
弗莱德并没有表现出像我们那样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随即下达了命令:“骑兵全速驰援翁伯利安山谷,其余部队由罗迪克带领,急行军前进,务必在一天之内赶到……”
半天后,我们在山谷西侧的山坡上目击了这场战斗:
这是一场不均衡的战斗。战争的整体完结让克里特人有能力在这道小小关隘前聚集起不下四万的军力,克里特人棕褐色的铠甲在山地中联成了一片,就好象一群密集的山蚂蚁,无情地啃食着眼前这道封锁山谷的关口。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克里特人甚至运来了相当数量的远程投石机,将大块的山石投向城墙。石弹与城墙的每一次接触都迸射出一道惊人的烟尘,将大块的碎石从城墙上剥离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不能相信这道关口在这样的攻势面前已经支撑了一天有余。把守着隘口的抵抗者们冒着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险,一次次将攀上城头的克里特士兵扔下城墙。数万敌军不间断的攻击让他们的身体始终得不到休息,他们战斗的动作僵硬艰涩,仿佛每挥舞一下武器都要压榨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这些勇敢的人依旧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终没有后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来临的时候。
“我就在这里,为了最后的故土……”嘶哑干涸的声音从城墙上远远地飘落,这声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偻。他站在城墙的后端,右手将一柄亮银色的佩剑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里,在他身前一步开外的地方就是搏杀中的战场。许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摇晃着,可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们,毫无防范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充分信任着身前为他抵御袭击的战士们。那些最勇敢的士兵们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尽管他距离危险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看上去,似乎即使这个瘦弱的中年军官就这样跳下城墙,冲入克里特人的本阵,他的士兵们也决不会让他遭遇危险一样。
“无论是生,是死,我就在这里,决不退却!”那声音坚定、勇敢,没有丝毫的迟疑,正如那个人的双脚,坚定地站在那里。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们多日不见的战友。
我们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并非是他握剑的手,而是他冷静周全的头脑。当他彻底放弃了使用计略,仅仅依靠勇气去激励士兵正面作战的时候,必是到了最危难最紧急的关头。
他就站在那里,半步也不曾后退,随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标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剑在他手中只不过是个漂亮的装饰而已,在血肉搏杀的战场上,这个瘦弱的军官并不比一个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在他身后,是德兰麦亚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虽然广阔,但他已经无处可退了。
“弗莱德,快下命令吧!”看到这个景象,红焰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冲动的他几乎立刻就要冲出去拯救我们的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命令从弗莱德口中发出:“停下来,原地休息!”
“你疯了,弗莱德?”红焰咆哮着转过头来,“你在干什么?”
弗莱德用同样大的声音吼道,“我们远道而来,经过长途奔袭,我们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够战斗!”红焰坚持着。
“是的,我们可以,可是我们的坐骑不行!”弗莱德回答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命的……”
的确,他说的是正确的,经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飞奔,我们的战马已经筋疲力尽了。对于我们这些骑兵来说,马匹就等于是我们的生命。倘若我们失去了战马的有力支援,把这三千多人的星空骑士扔到超过四万的克里特大军中去,恐怕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
可是这命令让人如何执行?我们的战友在牺牲,我们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仅靠着士兵们的勇气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撑。现在让我们原地休息,冷眼旁观,谁做得到?
“弗莱德……”我凑过去,小声地说,试图改变他的主意。
“我说,原地休息!这是命令!”没等我说完,弗莱德的吼声已经再次向我压来。他背向着我们,声音冷漠残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黑暗的背影。
我惊呆了,我不能相信一个那么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变成了我眼前的这样一个暴虐的人。他无视友军的牺牲,无视我们的朋友正处在生死一线,仅仅是为了一次安全的胜利。
与其说我屈服了,倒不如说我是绝望了。我顺从地止住了脚步,轻声但决绝地说了一句:
“遵命……陛下。”
当我说出这两个词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心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血液,惨白无力。
就在我要安静地退下时,弗莱德打了我。
一记右钩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然后似乎四肢离开了地面,直向云端飘去。当我感到一点轻轻地震动时,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杰夫,不要用那个词侮辱我……”这时候,弗莱德已经扑上来,骑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颊上又狠狠地来了一下。
“你不能这样对我,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莱德完全不像是刚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个疯子一样向我挥拳,我只有抬起手来努力地阻挡。透过我的指缝,我看见了弗莱德的脸。
那是一张屈辱的、哭泣的脸。泪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马在他的面颊上奔腾,他并没有擦拭的愿望。他已经完全不顾身旁的三千多士兵惊愕的表情,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不想即将面对的敌人,像个普通的年轻人那样,用街头烂架的方式在痛殴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泪水,因为我伤害了他。
他依旧是弗莱德·古德里安,我此生最亲近的朋友。他对每一个人都还是抱有那么热忱的关心,如果在这里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关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无疑就应该是他。
可是他必须这样做,他必须做最正确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不能再代表他一个人作出选择,而必须为我、为红焰、为佩克拉,为因为坚持着一个国家的愿望而跟随他的每一个人。
当理智和情感冲突时,我们可以放纵自己的情感,让忧愤抑郁的心得到一次发泄,可是弗莱德不能。当他肩负起这个沉重的责任时,就已经失去了“纵情”的权利。他必须将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强行压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们可能犯下的错误。尽管有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往自己的心头插针。
就像是现在。
这,大概就是身为一个伟大的人所必须背负的宿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怜的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坚强、太优秀,他的光芒已经将这一切掩盖在了他的阴影之后,以至于我们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原本应该是那个最能够体谅他的人,不是么?
可我竟然这样地伤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锯子一样,来回撕扯着我的心肺。我觉得我用最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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