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她是自愿感染疫病的,她正在用自己的身体为您的族人试药。”弗莱德大声说。此时他破衣烂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和我所熟悉的那个一贯英俊的年轻将军完全不同。
“如果你们是友好的,神的惩罚为什么会落到她的身上?”依芙利娜追问不休,她的表情看上去严肃得有些可怕,却又威严得令人信服。
“我再说一遍……”弗莱德渐渐恢复了冷静,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地挺直腰肢,脸上微微露出因肌肉疼痛产生的痛苦表情,“米莉娅是为了了解神罚的威力,自愿接受这种惩罚。唯有如此,她才能更好地了解这种痛苦,从而为您的族人解除这种痛苦。她就快成功了,我保证!”
“你们怎么能证明这一点?”艾克丁在一旁大声发话。
“大祭司还活着,而且每次经过米莉娅的治疗都有好转的迹象。”这是我们最难以证明的一点,弗莱德唯有硬着头皮回答,“如果我们有心要害大祭司,只需要拖延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他就已经死了。您并不缺少智慧,先生,可以明辨是非。”
那些土著居民中最有威望的人们用长时间的沉默回应着我们,然后他们相互间轻声说了些什么,依芙利娜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大声对我们说。
“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们,但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得在我们的营地中自由行走,去任何地方有要有我的族人在场。如果你们三天之内不能治好大祭司的病,就将成为伦布理神的祭品,平息神的怒,明白了吗?”
“这样的条件太宽松了?”
“伦布理神不会对他的祭品满意的!”
……
周围传来许多嘈杂的叫喊声,那些粗鲁的男人们大呼小叫,表示着对依芙利娜决定的不满。
“这是伦布理神的神器佩带者的决定,还有问题吗?”忽然,依芙利娜一顿手中的手杖,大叫一声,安静就像瘟疫一样瞬间传遍整个营地。刚才一切不满的抱怨立刻消失得烟消云散,即便有几个人依旧心中不平,也只能不服地看着依芙利娜,一句话也不敢说。
“……只有他们做祭品,或许是不够。但我想,伦布理神一定会喜欢一个佩带过灵器的人做祭品的,比如说……我。”依芙利娜后面的话让我和弗莱德吃了一惊:她居然愿意和我们同生共死?不只是我们,在场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嘈杂的喧哗声重新在人群中开始传递,但此时人们表达的已经是另外一种情绪。每个人望向依芙利娜的目光都带上了尊敬的神色,这份尊敬比他们对她身边的几位长者还要强烈。
“外乡人,回到帐篷中去,我要看看你们的医生。”说完,依芙利娜向帐篷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米莉娅姐姐……”刚走进帐篷,依芙利娜就放下了那副领袖的面孔,毫不遮饰自己的感情,扑在米莉娅的病床前低声哭泣。
这时候的米莉娅已经苏醒了,她温柔地摩挲着依芙利娜含泪的眼睛,微笑着看着她:“对不起,姐姐骗了你。你的爷爷病得很重,很危险,但姐姐保证,一定会治好他。你放心,好姑娘,你放心……”
她挣扎着想再爬起来,弗莱德上前搀扶她。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示意弗莱德没有戴手套。
“我们只有三天了,米莉娅,还有什么好怕的?”弗莱德勉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可这对于他已经被人打得变形了的脸来说,难度非常大。
听了他的话,米莉娅没再坚持。她将手放在弗莱德的手心里,从床上站起来,缓步移动到堆满药物的桌边:
“刚才在我半昏半醒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胸闷,想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这是在我清醒的时候没有发现的。我们可能忽略了对呼吸系统的研究。仅仅因为它不通过呼吸传播就确定它对呼吸系统没有损害,这是缺乏根据的。弗莱德,上万病人的生命就在此一举了!”说这话的时候,米莉娅的眼神发亮,手中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短暂的昏迷让她得了某种程度的休息,现在的她看上去比原先有精神的多了。弗莱德静静地守在她身边,不停地依照她的吩咐取用某些特殊的药材物品,或是在她的嘱咐下将几种药物混合起来加热。短暂的安宁让他心情放松,他在爱侣的吩咐下忙碌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幸福。
“依芙利娜,如果你的爷爷再发热就把这药水给他喝一瓶,当然,效果不如我亲自去的好,但是……实在对不起了,只能先这样了……”米莉娅一边让我取出几个装满黄色液体的小药瓶给依芙利娜,一边抱歉地说。
“米莉娅姐姐,你别那么……别那么说,是我们应该感谢你。你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看着药瓶,依芙利娜忍不住掉下眼泪。这时候的她看上去是那么软弱无力,就和一个需要保护照顾的普通女孩没有任何区别。谁能想到,就在刚才,这个女孩在上千狂野的大男人面前救下了我和弗莱德的性命,而且是没有任何犹豫的、用自己的命来换取我们的命。
“值得么,这么做?”在去大祭司帐篷的路上,我捧着药瓶,小声地问依芙利娜,“你有可能和我们一起死。”
“我看见了整件事的全过程,基德先生。”她低声回答着,“在得知米莉娅姐也……也生病了的时候,我也很生气,认为你们欺骗了我。”她刻意地使用了“生病”这个词,而没有按照他们一贯的传统,把这说成是“神怒”。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你们的表现不像是在欺骗我们。基德先生,我有一双眼睛。尽管我可能愚笨无知,但我想我分得清朋友和敌人。您和古德里安先生对米莉娅姐姐的感情是真挚的,我看得出来。而且……而且……”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去,脸红了起来。
“而且……你们是罗尔先生的……朋友,罗尔先生能够舍身守卫的人,我觉得……那个……不会是坏人。”
“米莉娅姐姐说,我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我想……我总应该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吧。如果这次真的要和你们一起死,我谁都不会怨恨。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后悔呢……”
“……而且,我这么做更主要是为了我的族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把我的族人的生命放在你们手中,放在米莉娅姐姐手中,比放在神的手中更安全。天啊,我这是在渎神,对吗?”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四周没有什么人,才继续说,“可是,真的,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如果米莉娅姐姐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我族人的生命联系在一起,那我也应该这样做,这是我的责任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猜测是错误的,那我也应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用我生命去乞求伦布理大神的谅解,去拯救我的族人。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或许是的吧,但我还不曾见过有多少身居高位的人有这样的觉悟,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人民如此紧密地联系起来,用自己的血去换取人民的幸福安康,然后再平淡地说一句:“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把这种伟大的行为当作理所当然。我只知道弗莱德是这样的一个领袖,或许温斯顿帝国的路易斯太子也是这样的人。毫不夸张地说,仅仅凭这样的一句话,我身边的这个年少的女孩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与当世最伟大的那些王者相比肩,绝不逊色。或许她一生都将生活在这荒僻的边疆野土上,连一间砖石的建筑都不曾见过。但她在精神层面要比许多手中掌握着数不清的繁华都市的大国君主要高贵得多。许多因为血统高贵而放肆胡行的暴君连给这个小姑娘提鞋都不配——当然,她是不穿鞋子的,这倒是个不好解决的难题。
“你很了不起呢,依芙利娜。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们都会感到很荣幸的……”我由衷地说,而后又促狭地加了一句:“尤其是罗尔。”
不出我的所料,小姑娘的面孔刷地红了起来,朝霞的颜色从她的额头一直飘到后脑勺上去了。她的脸热得比发病中的病人还要严重,真忍不住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感染了可怕的疫病。
她得的是另一种瘟疫,这是世界上每一个青年男女都无法逃开、必得传染的一种不治之症,它的名字大概就叫做“爱情”。我曾不解于这种感情的强大力量,但普瓦洛对我说,我迟早会遇上一个要了我命的女孩。我暂时还没有遇上,不知道罗尔,我冷面的友人,这一次他是否遇上了呢?
依芙利娜从我手中夺过药瓶,低头不语地向大祭司的帐篷跑去,把我一个人晾在外面。尽管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土著居民们愤恨的目光毫无忌惮地射想我的脸孔,可我的心情依然很好。那些让人担忧的事情暂时被我抛在了脑后,哪怕我们真的时日无多,能在临死前看到一些美好的事情,总算还能让人留下这世界的美好记忆,不是吗?
我想笑,这时候才感到脸上一阵抽搐,剧烈的疼痛接踵而来,从牙齿缝隙中直接钻入我的脑子里。
那帮土著人下手真狠啊!我揉了揉面颊,这样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们侮辱米莉娅给我带来的愤怒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只觉得每一张正在愤怒地盯着我的面孔都是那么可爱,让我忍不住想对他们挥手微笑。
很多时候,有些特殊的人的心情真的会改变你的心情。当靠你最近的人感受到幸福的时候,你也会受到他的感染,变得快乐起来吧。那么,就希望你能将这份幸福延续下去,传递到更多的人的手中吧,善良仁慈的小姑娘。看着依芙利娜消失在帐篷中的背影,我默默地祝福着。
……
在这两天时间里,每一刻对于弗莱德来说都是煎熬。
米莉娅的病情仍在不断加重,她每天因为高烧而昏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许多次,我们真的害怕她就这样永远地睡去,再也不能醒转。当米莉娅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就连片刻的清醒都无法做到时,她终于开始服用退烧的药物。依靠这些药物单纯而强烈的效果为自己赢得片刻的清醒时间。这些药物有很强烈的副作用,它们将米莉娅原本就因为高烧而衰退的胃口变得更差,在这整整两天时间里,她只是依靠热水和非常少量的水果度日。
尽管在米莉娅的指挥下,我们可以帮助她做些粗重的工作,但许多细致的工作仍然要由她亲自完成。每当我们无所事事地呆立在一旁,看着米莉娅强拖着病重的身体完成各种试验的时候,心中总会油然生出一种羞愧的心情。
这个少女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和智慧与死神交战,而我们却一点忙都帮不上。每当这时,弗莱德总是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实在不忍心看米莉娅如此摧残自己的身体,但却又不可能听任病魔就此带走恋人的生命。他的心情就如一团阴影,在两重痛苦之间游移徘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怨自己的无能,在米莉娅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能为力。
看到弗莱德这个样子,米莉娅总是劝慰他说:“不要紧的,毕竟我也很怕死,这也算是在救我自己的命啊。你们曾经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我都没能帮上你们什么忙。现在,这是我的战争,只要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就是对我莫大的帮助了。”
城如她所说,我们经历过多次的战争,但从没有一次我们是自愿地将自己放在必死的位置上,为了拯救无关的人的生命去以身犯险。我们是杀人的战士,不是救人的医者。和我们的战争相比,米莉娅的战争是多么的善良高贵,又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啊!
唯一让弗莱德感到安慰的是,他也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疫病。在第二天的上午,他的胳膊上出现了黑色斑点,同时伴有低热症状的出现。他得了这种病,却感到很高兴,因为这让他觉得与米莉娅靠得更近了。尽管由于身体素质和传播媒介的差异,他的病情程度与米莉娅不能同日而语,但着却给他的心里带来一丝莫名的安慰。
很奇怪,我甚至趁他们不注意,喝他们喝过的水、吃他们吃过的饭食,但我始终没有出现相同的症状。大概,我就是米莉娅所说的那种少数具有“免疫力”的人吧。这种东西的存在真是毫无道理,像他们这样高尚人对这种疾病没有任何抵御的能力,而像我这样平庸的小人物却不必害怕它。如果命运之神真的是存在的,那么他一定是个恶作剧的家伙,所以他才会给人们安排这种无法揣度的命运。
终于,我们的——主要是米莉娅的——辛劳有了结果,在第三天的深夜,一瓶湛蓝色的药水带着最后的希望出现在我们面前。按照米莉娅的说法,这种药水主要针对人的呼吸道起作用,而不是像此前的那些针对消化系统和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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