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不是这样的,卡莱尔,你们完全弄错了,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才对。”殿下微笑着反驳,“居上位者应该保护自己的人民,就像父母保护自己的儿女一样。而我都做了些什么呢?牺牲士兵的朋友的生命,保住了我的安全。”
“殿下……”两位忠诚的属下低下头沉默不语。
“不过,卡莱尔,尽管我自责,我忏悔,我悲伤,但我并不绝望。我是个软弱的人,是个无能的长官,我畏惧战争,害怕死亡。但这一切并不因为你害怕就不再来了。我已经害死了许多人,许多爱护我、信任我的好人,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更有价值,只有这样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偿还亏欠了他们的生命。”
“擦干你的眼泪,卡莱尔,擦干它们,笑一笑。古铁雷斯希望你活得更好,倘若他在亡者之界还有所知觉,必然不会希望我们为他悲伤。按照他希望的那样活着,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啊……”
当说到“擦干你的眼泪”这句话时,澄澈的泪水,正沿着殿下的面庞,忧伤地……
滴落……
第十九卷 归途 第一百七十章 无可返回的归途
我是躺在病床上开始路易斯王子侍卫长的生活的,和卡莱尔将军的决斗差点要了我的命。他最后的一记重击让我的一根肋骨错了位,当时我感觉他几乎赤手把我的心脏掏了出来。
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将军经常来看我。一旦打开了心中的郁结,他是个很爽朗豪放的人,非常容易相处,只是性格有些冲动。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
有时候里贝拉公爵也会来,哦,他已经不是公爵了,赫诺尔陛下因为他在战争中的败绩削去了他的爵位,现在我们应该称他为里贝拉伯爵。尽管我们都知道他的降级不过是宫廷争斗的结果,但这个古板正统的贵族长者却坚持自己应当受到这样的处罚。他曾是路易斯殿下的军略教师,很受殿下的尊敬。尽管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有时候我真不愿见到他:他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接人待物时始终遵循着古朴高雅的规范礼仪,这使得我在他面前十分拘束。不止是我,即便是贵族出身的卡莱尔也对伯爵的举动有些难以忍受。我猜唯一能容忍他的刻板严谨的也就只有路易斯殿下了吧。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之后我才能正常走动,我右手手掌的皮肤差不多整个揭掉了,现在整只手掌覆盖着红嫩的新皮,在把握那些分量较重的东西时还是很疼的,我想我得有些日子不能自如地使用它了。不止于此,现在的我在做类似跑、跳这样的剧烈运动时肋骨和肌肉还有强烈的刺痛感,据医生说,这样的感觉可能还要持续一个多月。
路易斯殿下谨守着他的诺言,他丝毫也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在他的官邸里,除了一些机要的地方,大部分都任由我自由出入。事实上,我感觉我享受的自由比殿下本人还要大一些,因为在殿下的官邸门外,无论日夜,总会有些不受欢迎的鬼影来回游荡,将他们窥探的目光投向殿下,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则没有这样的顾虑。有时候我真想走出去替殿下教训教训这帮让人厌恶的小人,可殿下却一直在阻拦我们:
“算了,他们也只是在服从命令而已。既然我们没有什么违逆的举动,那就随便他们怎么做吧。”
二十天以后,当我觉得身体恢复的很好,向殿下提出走出总督府到里德城走走的请求时,殿下爽快地同意了。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同意我做什么,而是给了我相当大的权利。
“不要在意侍卫长的身份,基德先生,那只是让您不受侵害的权宜之计而已。您是我的客人,无论您要去哪里都不必得到我的许可,哪怕您现在就要离开,我也无权阻拦您。只是,当您离开的时候请务必告知我,好让我不必为您的安全担心。”
四周的那些密探懒洋洋地打量着我,并不重视我的出现,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从别处接近总督府的人身上。我很清楚,他们是在等待着替克劳福将军向殿下报告消息的信使,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个身穿温斯顿军装的军官从官邸中走出来的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既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知道想要去向何处。城市间的景色是我所熟悉的,在我的生命最初十八年的岁月中,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几乎认识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棵树木。可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里又是那么陌生,仿佛异乡。路上的行人有意识地躲避着我,他们向我投来畏惧又仇恨的目光,这让我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感伤。让我欣慰的是,德兰麦亚的人民尚且没有忘记被占领的屈辱,异族入侵的仇恨火种一刻也没从他们心底熄灭,这让我觉得弗莱德的希望有了支点,我们的坚持有了价值。
但是,我原本不必承受他们那样的目光的,倘若没有战争,我本应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这些嘈杂的街道中过着卑贱却又满足的生活。
恍惚中,我仿佛踏入了时光的河流。时间的流水在我脚下淙淙流淌,将我一点点摇向我年轻时曾经的影子。
当马蹄铁酒馆的招牌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意识自己走到了人生的起点。回家,这个念头忽然之间变得无比强烈。我的心头倏然转过父母的笑脸,独腿老基德,那个满脸胡茬的老头,我的父亲,教会了我成为一个男人一切美好的品质:对悲伤豁达,对朋友忠诚,保守原则,常带笑容。该死的,我曾经以为他是个那么糟糕的酒鬼老头,时时对他的管教感到厌烦,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男人,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或许,我这一辈子也无法成为像他那样开朗智慧又勇敢的人。而玛德莲娜,我的母亲,我简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赞美这个崇高的女人。她教会了我忍让、礼貌和诚实,倘若不是她,我一定会成为我所蔑视的无耻小人。
我有那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啊!
如果说我初来里德城的时候还有所顾虑,怕给我的家人带来麻烦,那么现在这最后一点障碍也被扫清了。我大踏步走上前去,将双手扶在酒馆虚掩的门上。这熟悉的触觉瞬间就征服了我,让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轻轻推开木门,撤下了回“家”的最后一道屏障。
屋子里很暗,窗上的木板还没有撤下。阳光从墙板的缝隙里安静地漏进来,我看得见细腻的灰尘精灵般在光影中起舞。酒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这是自然的,现在还只是上午,还没有到营业的时候。
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这突然的黑暗,迈步间我被板凳绊了一下。我忙伸出手去扶住一张桌子,透过指尖,我摸索到了一个熟悉的纹路:
杰·基,我名字的缩写。在我十岁生日那天,就在这张桌子上,我接待了第一个客人,从那一天起,我成了一个真正的酒保,那正是我所向往的职业。那天晚上,当客人们散尽时,我在这张桌子上刻下了我姓名的缩写,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
“哦,长官,对不起,我们还没开始营业……”柜台后面传出一个年轻而熟悉的声音,我的心立刻像百灵鸟一样欢唱起来。皮埃尔,我的兄长,他居然在家,他回来了!
我压低了嗓子,粗声粗气地对他说:“一杯科卡,加盐,加胡椒油。”这是我自创的一种喝法,它可以把矮人族的科卡酒变成一杯火药,即便是豪饮的矮人的未必能够抵受那么刺激的味道。当年,我正是用这种辛辣的饮料把一个壮年矮人灌到桌子底下去的。
“我说了长官,我们还没开……您……您说什么?”柜台后面猛然抬起一张方正的面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兄长的脸。他的声音颤抖,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给我糖,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哥哥……”我重复着童年时与兄长打闹时常说的言语,缓缓地摘下头盔,眼中续满泪水一步步走向我的亲人。
“杰夫,你是杰夫!嗨,是你吗?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皮埃尔翻过柜台,大步冲到我的身前,搂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他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喜悦的泪水沿着面颊流入他的嘴里。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皮埃尔的两只粗壮的手掌就像是两只翅膀,让我在云端飞翔。我口中断断续续大叫着“皮埃尔”、“是我”、“回来了”这些不成句子的话语,用同样热情的拥抱回应着我的兄长。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杰夫回来了!”脱离了兄长的双臂,我昂起头向着楼上大叫着。巨大的幸福充盈着的心脏,我简直要害怕它在我的胸膛中爆炸了。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我的父母,我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听到我的喊叫声,皮埃尔似乎受了雷击,僵直在当场。
他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冰凉。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用力挥动着手臂,想要甩脱他抓住我的手。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是那么用力地抓住了我。他的手背青筋暴裂,微微颤抖着。
我这才看见他的脸。
我从未见过我的兄长如此哀痛的表情。
我的心在往下沉,飞速地沉下去。大地仿佛裂开了一个口字,把我的心脏整个吸了下去,让它直坠入幽暗冰冷的最深处。
“怎么了?”我紧抓住他的手,“他们在哪里?”
皮埃尔深深地低下头去,用力地摇摇头。
“他们呢?爸爸妈妈上那里去了?”我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它就像是只蜷缩在墙脚里的猫,惊悸地抽动着。
“他们去阿布格进货了?去桑坦姨妈家了?在乡下杜开尔舅舅家……”我怀着绝望的希望把一个又一个我能够接受的答案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可是你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有的是我们能够接受的,有的则不能。
对,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接受的,永远都无法接受,比如说……比如说我正在想却又不敢去想的这件事。
皮埃尔一直在摇着头。他的牙齿间发出凄惨的磨擦声,似乎在把什么东西拼命地咽到肚子里。
“除了摇头你还能再干点别的吗!”我彻底丧失了理智,大声咆哮着,一拳打在皮埃尔的脸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撞翻了两三张凳子。他没有尝试着站起身,而是就那样大声号哭起来。
我觉得脑海中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碎了,就像是一面镜子被敲成了无数的碎片。那些细小残破但却锋利的碎片在我的思想中飞舞,让我头疼欲裂,心碎不止。
我的父母不在了。
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那给予我生命、抚养我长大,用他们全部的爱和关怀包围我,让我时刻都能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的两个人不在了。
时隔五年,我穿越了整个德兰麦亚,沿着这片广阔的疆域转过一个大圈,经历了恐惧、死亡、杀戮、暴虐、阴谋,由一个怯懦无知的男孩变成了一个军人,最终回到这里。我以为我回到了我的起点,可以在这里找到五年前的一切。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好像吐了些什么东西出来,甜甜的,又咸咸的。我看见一片红色和一片黑色,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正躺在五年前我天天睡着的床上。皮埃尔拿着一瓶嗅盐和一个空酒杯,担心地看着我,他的脸颊上一片青紫。
我木然地看着他,心里空空的,除了一把叫痛苦的锥子在拼命地刺,那里什么都没有。
皮埃尔看着,小声的说着:“四年前,也就是战争爆发的当年,我回了家。没多久,家里就收到你们全军覆没的消息,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死了。”那是龙脊峡谷歼灭战,我生平参加的第一次场战斗。
“从那时起,妈妈的精神变得很差,爸爸的身体也逐渐衰弱下去。后来,妈妈的神志变得不太清楚,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摆四副餐具,一定要等小杰夫会来吃饭。我们要劝她早些吃,她就默默地流泪。有时候……有时候她捧着我的脸喊我杰夫,告诉我不要去参军,不要去打仗,说战场上很危险,很危险……”
“妈妈是被马车撞死的,听人说,她当时喊着你的名字就冲到马车前面,车夫已经来不及停住了……”
“妈妈去世后,爸爸的情况变得更糟。他每天都要喝很多酒,醉了就哭,或者是打人。后来,里德沦陷,温斯顿人占领了这里,很快他就连床都起不来了。他总是跟我说起你,说起母亲,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有一次,他对我说,当个酒馆老板是最好的,他曾经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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