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我谢过了他的好意,捧着皮甲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关上门,我就立刻拉上窗帘,转身撕开铠甲的内衬,在里面摸索着。很快,我从那里摸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赫诺尔陛下驾崩,消息两天后传到里德”。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吓得我几乎我拿捏不住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尽管我们一早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但它比我们的预计提前了差不多整整二十天,我们的许多部署还没有就位。我们都清楚的是,两天后,当这个消息传到姆拉克将军的耳中,我们最后了断的时辰也就到了。
我将这张纸条贴身藏好,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尽可能不露声色地走出房门,走进殿下的书房。
殿下红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字条,就像是要透过它看亲生父亲的最后一面似的。他拼命克制住悲伤的情绪,狠狠地咬住嘴唇,将痛楚的哭泣声咽回喉咙中。晶莹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却又始终无法突破眼睑的堤防。
我失去过自己的父母,我能够明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悲痛。虽说我们总能在市井传说中听闻帝王世家的亲情寡薄,但起码对于路易斯殿下来说,每一个亲人都牵动着他最敏感脆弱的神经,甚至包括一直阴谋迫害他、想要取代他王位继承权地位的弟弟。看着他难过的样子,我几乎想要跪下恳求他,求他大声号哭,痛快地把自己的伤心宣泄出来,而不是用这种摧残灵魂的沉默折磨自己。
在这个时候,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呆着,直到疲惫淡薄了他的哀思,直到时间麻木了他的忧愁,让他能够平静地接受这样的事实。这时候无论用什么样的尘世杂务来搅扰他都是残酷的。
而我却必须硬下心肠做这样一个冷酷的人。
“殿下,请您节哀。比起……”我想说对他说比起为死去的亲人悲伤,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抛却一切沉重的义务和责任,从纯粹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感觉再没有什么比让一个儿子追忆自己刚刚去世的父亲更重要的事了。
“……事情有了这样的变化,我们是不是应该提早做好应对的准备了,殿下?”我改口说道。
殿下木讷无神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中毫无往日温柔智慧的光彩,就犹如一个半死的婴儿在乞求我的怜悯。我犹豫了片刻,终究责任感占了同情心的上风,硬起心肠,继续催促道:
“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殿下,情况紧急,请您即刻下令。”
终于,殿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默然点了点头:“按照我们的计划,提前作好准备吧,基德先生。对不起,请让我一个人呆会,我只想一个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发紧,就好像胸口淤塞着一大团东西似的,让人不忍闻听。
我轻轻点了点头,恭谦地退出书房。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联络的暗号塞回到皮甲的内衬中,差人即刻召来宾克先生,告诉他我的铠甲需要立刻整修。很快,宾克先生就亲自来取走了皮甲,信誓旦旦地告诉我“铠甲的整修工作”最迟将于“明天午饭前完成”。
我满意地点点头,目送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稍许安定了些。
经过这些天来的秘密安排,里德城在姆拉克将军的眼皮子底下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这些天来,几条通往总督府的道路特别的拥挤,一些“远来的商人”和“外地来探亲的游客”纷纷在这些地方觅到了住处,还有的店铺则在一夜之间改换了门庭,而出城探亲的女人和孩子也逐渐多了起来。如果足够细心的话,里德城的巡逻兵不难发现这一阵子不少里德城的市民忽然爱上了晒太阳,他们天天把家中的书橱、被箱抬到路边,让原本就不太宽敞的道路变得更加拥塞不堪。
在整个准备过程中,桑塔夫人显露出了她让人叹服的组织和调度能力。在她的安排下,足足有三千五百名以上能够战斗的成年男子牢牢把守住了几条通往总督府的咽喉要道,而且这个数字每天还在不断增加。最让人佩服的是,数量如此巨大的人口聚集,居然没有让城防军发现丝毫的异常之处。在那几条事实上已经在我们控制之下的街道中,对即将到来的战乱并不知情的寻常百姓们依旧像往常那样过着他们清寒而平静的生活,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每天傍晚时分,宾克先生和其他忠于德兰麦亚的商人们借着给各家店铺送货的机会把成捆的武器送到抵抗组织的战士们手中。最妙的是,在总督府西侧的洛斯特街角正好有一家老字号的武器商店,每天,我们都当着城市巡逻队的面把明晃晃的制式武器交给我们的战士们,而巡逻的士兵们对此不闻不问,全不知道不久之后这些致命的武器将要贯穿的正是自己咽喉和胸腹。
这样一来,再加上直接听命于殿下、由一千名绝对忠于殿下的精英战士组成的近卫军,我们就有大约五千名战士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尽管与在有利的地形和充分的准备下,这样的力量也算勉强有了与姆拉克将军周旋一番的本钱,但与超过两万名训练有素的温斯顿城防军相比,这支主要由临时拼凑起来的民兵武装组成的军队实在算不上什么强大的对手。
现在,路易斯殿下正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这关系到两个国家和无数人命运的巨大变数就等于完全由我一个人来掌控,任何一点偏差都有可能产生无可挽回的损失。巨大的重压让我难以自持的恐惧,我紧抱住自己的双肩,一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发抖。这一刻,我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忍不住希望战斗立刻就开始,是死是活都给我一个痛快。我宁愿在最近的距离与残暴的敌人抵死相拼,也不想独自一人为那不可预见的将来担惊受怕。
我所缺乏的,正是如路易斯殿下和弗莱德那样真正伟大的人物所具备的。那是一种真正的勇气,衡量它们的标准已经不再是看你敢于与什么样的敌人正面战斗,而是看你有多大的勇气去承当多么重大的责任和义务。
我强行压下几近崩溃的纷烦心情,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可能出现的战局,任何细节都不敢放过。即便是许多已经确定的问题,我也近乎偏执地将它们一一列在纸上,生怕有什么遗漏。我就像一台算账用的计数器一样疯狂地思考着,狠不能用一根木棒搅动自己的脑浆。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我不敢停止思考。如果这疯狂的思考一旦停止,我害怕自己会被心头沉重的负担彻底摧垮。
但是无论怎样,敌我力量的差距是无法通过计算消弭的。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能够战斗的士兵对于我来说都是莫大的财富。尽管我已经想尽办法尽可能节省地分配可以动用的战力,可能够用来迎敌的战士仍然捉襟见肘。
正当我对眼前的困境感到有些绝望的时候,忽然间,好像是晴空中的一道闪电劈中了我,让我在阴霾中看见了一道闪亮的希望。
对,即便失去了路易斯殿下的指挥,我也并不是独自一人在战斗。在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城市中,起码还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依靠。在这紧要的关头,我怎么会把他忘记了呢?
“皮埃尔!”片刻之后,我猛地推开“马蹄铁酒馆”的大门,向着里面大叫着。在柜台后面,我亲爱的兄长和他的妻子露出了自己的头脸。大概是我惊慌的表情把他们吓坏了,皮埃尔连忙跑过来掩上店门。
“怎么了,杰夫?你看起来很糟。”他关切地向我问道。
我向虚掩着的店门小心地望了一眼,没有在大堂里停留,拉着他就往楼上走。见多识广的皮埃尔看了出事态的严重,尽管现在还远不是酒馆开张的时候,酒馆里一个外人也没有,他仍然谨慎地对妻子珍妮叮嘱了一句“不要让任何人上楼”。
“究竟是什么事,我从没见过你担心成这个……”关上房门,皮埃尔有些急不可待地问我。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粗暴地打断了。
“听我说,皮埃尔,尽管你是我哥哥,但你还是得向我发誓,无论你能否帮助我,都绝不会把我要告诉你的话泄露出去。”这是此生第一次用这样严肃、甚至是命令的口吻对我的兄长说话,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的话让皮埃尔非常意外,他问询地望了我一眼发,仿佛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似的。我冲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这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的。”终于,我的兄长认可了我的冒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一定是件很大的事情。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绝不泄露半句。”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起了我的来意,并且将此前我向他隐瞒的一些事实都如实地告诉了他。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当皮埃尔听完了我的讲述之后,还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你是说战争?就在后天?就在这里?”他压低了嗓门问到。
“准确地说,明天晚上开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现在迫切地需要人手,能够战斗的、值得信任的人手。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哥哥,只能来找你。”我上身前倾,紧紧抓住皮埃尔的手腕,恳求地对他说。
“我……”一瞬间,皮埃尔冲动地站起身来,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带着往昔他还是英武游侠时的奕奕神采,脸上写满了对战斗和荣耀的向往和追求。尽管这几年来,他的双手每天举起的都是酒桶而不是豪迈的双手巨剑,但他淹没在安定生活中的战士的心,却仿佛在这一刹那复苏了。
可是,片刻之后,皮埃尔低垂下了他的头颅,默默地坐回到床沿,双眼畏缩着躲避我的注视。他的双拳紧握着床单,两条手臂上结起盘错坚硬的筋骨。
我的心里一凉。
就算是拒绝了我的请求,皮埃尔也没有什么可道歉的。恰恰相反,应该道歉的是我。他已经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有了一个必须用一生去保护和珍惜的女人为伴。无论我有多么崇高的理由,在这个时候拆散我的兄嫂,把我的兄长退上随时可能会送命的战列前沿,这都是一桩恶行。如果还有一点选择,我都宁愿死也不想将这可怕的消息硬塞入他们的生活。
可是我必须如此,皮埃尔拒绝我是一回事,而我不来尝试则是另外一回事。我身后背负着的是一个王者的生死和两个王国的命运,我已走投无路,皮埃尔是我最后的依靠。
“是因为……珍妮姐姐么?”我有些虚弱地问道。
皮埃尔没有答话,只无力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尽管感到极度地失望,但我真的一点也不怪皮埃尔。我只责怪自己的无能。
没有人有权力要求别人放弃自己的幸福,无论你的目标是多么崇高,别人总还是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我选择了追逐更崇高的脚步,而皮埃尔选择了保护自己的家人,这本身没有对错的区别,只是我们在这样一个时间里扮演了身份不同的角色,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如此而已。
“对不起,杰夫,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和你一起……可是……可是……”皮埃尔双手捂住脑袋,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自己的声音。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哥哥。”我站起身,感觉既疲惫又轻松。终究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去面对这道不可逆转的历史洪流,可或许我因此保全了亲人的幸福,这也是值得安慰的。
“如果是这样……”我向门口的方向走去。既然皮埃尔无法为我提供帮助,那我就已经没有时间在这里共叙亲情了。
“……你们就抓紧时间离开。记得你的誓言,哥哥,任何人都不要惊动,包括珍妮姐姐的家人。你必须严守秘密,这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我咬了咬牙,强忍着打消了回头再恳求皮埃尔的念头,猛地拉开了门……
“珍妮姐姐?”我全身僵硬地愣在了门口。珍妮·基德,老铁匠霍夫曼的女儿,皮埃尔的妻子,我的嫂子,此时正端着茶盘站在门口。从他的表情和来看,她并不是刚刚上楼。
“我……我并不是有意要偷听你们的谈话。”珍妮也没有想到我那么快就打开了房门,慌慌张张地辩解道,“我只是想给你们送壶茶……”
我和皮埃尔就好像中了石化的魔法,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床沿,眼看着她缓缓走进房中,将手中的茶盘放在桌上。然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用我们几乎无法听闻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应该和杰夫一起去的,皮埃尔。”
皮埃尔全身一震,忽地大声说道:“不,我要和你一起离开,马上离开。现在你就去收拾行李,只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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