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直到弗莱德染满了鲜血的手虚弱地搭在我的肩膀,我才肯定,这不是一场在最后一刻令人绝望的梦境。
“后阵变前阵,保护将军,全军,后撤!”我一刻也没有犹豫。
可是已经晚了。
在我们身后,温斯顿人几乎已经重新编织成了一道防线,将我们围在了里面。我们这八百人多人就像是一只滚烫的山芋,虽然一开始烫坏了温斯顿人的舌头,但他们还是把我们吞噬了。
“杀出去!”我大叫着,我不能相信在这次营救的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真奇怪,我从来都是很怕死的,但在这时候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想的是,无论如何要把弗莱德救出去。
可这太困难了,普瓦洛施加在我们身上的神奇法术的作用早已消失,轻骑兵失去了速度,几乎只剩下被人宰割的前途。两旁的重装骑士们仍然在步步逼近,加速了我们崩溃的势头。我们陷入了弗莱德刚才正面对的局面。
“你不该来的,杰夫……你不该来的……”弗莱德伏在马鞍上,小声地说。两滴泪水从沿着他漂亮的面颊滴落,冲洗着他面孔上的血迹。
“混蛋!我是来救我勇敢的朋友,不想看见一个哭泣的懦夫!米莉娅小姐,给我照顾好这个白痴!”第一次的,我如此粗暴地对待我的挚友,“我要出去,带着所有人出去,没有人想陪着你一起死!”
我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么有信心,但我知道,疲惫的弗莱德和红焰已经无法再对士兵们提供任何帮助,如果连我也开始绝望,那么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如果没有意外,那最后的一丝希望已经没有了。
我的士兵并不是精锐部队,恰恰相反,他们几乎是我们的骑兵中最弱的一群。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有成为正面战场上的主力,而成了护送押运的后勤安全保障。
在强大的敌人面前,他们已经开始瓦解。
难道一切真的就这么完了?在死亡面前,我平庸的希望和弗莱德伟大的构想会同时破灭在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中?
事实告诉我,我总是幸运的。
正当面前的包围圈开始收缩,将我们逼上绝路的时候,他们的后面传来一阵骚动和不安的惨叫声,在那之后,我听见了达克拉激昂的高呼。
“他奶奶的,你救出他来。好样的!快走。”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能为别人拼命的人。
我们冲出了温斯顿人的死亡壁垒。
策马奔驰,天青云碧。
“弗莱德……”我忍住喜悦的泪水。
“我们还活着啊!”
第六卷 狼烟 第五十二章 永不消失的背影
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你不愿再回想起来的,可往往你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恰恰正是它们。某一天,某一刻,或许是南来的风撩拨你的发丝,或许是北飞的燕叫响你的鼓膜,或许是星星暗了月亮圆了,或许是正午的日光从你杯中的茶水中反射出来荡漾了你的目光,或许是这一切让你心里一惊,一阵浓得无法言语的哀愁从你的胸腔深处透上你的喉头,让你离弃沉静的睡梦,抛开温存耳语的爱人,将美酒洒入泥土,只能用泪水来填补你空虚的灵魂。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财富和美德,作为忘却这些记忆的代价。可这不可能,它们终将与我的生命相伴,同时,它们也将回忆的勇气赐予我悲伤的心灵。
大陆公历1457年的春夏季节,有那么多的事情值得回忆:温斯顿帝国侵略军在晨曦河南岸站稳了脚跟;路易斯太子创造了重装骑兵战术史的神话;弗莱德第一次作为战场的主要角色之一出现在人们评论中,并在第二次森图里亚会战中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成为唯一一个能在机动百变、鬼神莫测的温斯顿年轻领袖面前丝毫不落下风的军中统帅,成为德兰麦亚军中最杰出的将军。
可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忘记这一段辉煌的岁月,因为在那辉煌的一季,许多人都失去了对他们来说无比珍贵的亲人……
……
我们成功救出了弗莱德和左眼重伤的红焰,可战斗还没有结束。
在我们飞速退却的时候,弗莱德已经对局势重新作出了正确而迅速的判断。他下令:全军后撤,组织防御。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让我们陷如困境的温斯顿重装骑兵就要发动了。弗莱德豁出性命阻止了他们一次,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力量再阻止他们第二次了。
雷利开始后撤,组织他新的防线。罗迪克和达克拉在前沿尽可能地拖住敌人。
已经太迟了。
温斯顿人的铁骑已经开始移动,他们的冲锋无可阻止。尽管他们在刚才惨烈的战斗中已经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可仍然具备这战场上任何一支军队都无法比拟的强大战斗力。
面对他们的冲锋,我感觉即便阻挡在面前的是一座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冲垮。
我们的阻挡几乎没有丝毫用处,已经失去了完整阵列的长枪手或许可以对付处于人数劣势的温斯顿步兵,但绝没有可能拦下这些恐怖的骑士,尤其是当敌人中那个同样伟大应用的将领路易斯王子冲在队列最前端的时候。
他们有一个让人景仰的称号——“破阵铁骑。”
事实上,以他们现在的数量,已经不可能全歼我们于城下,再次创造亡命冲锋的辉煌战绩了。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就指向了弗莱德的将旗、指向了刚刚脱离包围圈的我们。我们的对手当然知道,解决了我们的领袖,剩余的部队就是不堪一击的一盘散沙。
他们的动作太成功了,我们被他紧紧追赶,甚至无法回头。刚刚经历的激战让我们轻骑兵的速度优势无法体现,消耗过度的普瓦洛也已经不可能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我们正被这些从战斗开始就一直在保存体力的追杀者渐渐逼近。
事实上,温斯顿人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要有一支队伍拖住他们,给雷利他们留下足够的时间重新整理队伍,让我们能够聚拢在一起,我们不可逆转的数量优势就会再次体现出来,胜利终究是我们的。只是在这个当口,我们无法反击。无论是脱力的弗莱德还是重伤的红焰都不可能在策马回奔拦截身后的追兵了,而我则根本没有指挥骑兵正面冲杀的能力,甚至没有再继续战斗的勇气。
我们绕过一条弧线,向左前方已经脱离战团的雷利的阵地奔去。雷利正在迅速地重组自己的防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能稳住阵脚,为我们最后的胜利奠基。可我们离他太遥远了。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们肯定在到达那里之前就已经被追上。在我们后面,落后的士兵已经被那道无声的铁流无情地吞没。
我甚至能够感到温斯顿的战马呼出的气息喷吐在我后背上的温暖。
来不及了吗?
“嗨,宝贝,上爸爸这来!”一支部队忽然从右侧出现在我们面前,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当先那个说着粗鲁的话语大声挑衅的中年男子,除了卡尔森还会有谁?在他周围的士兵,无不露出慷慨坚毅的神色,以豪勇的姿态面对步步逼近的冲锋铁骑。和那些意志薄弱的新军不同,他们都是在坎普纳维亚城头上经历过生于死的考验的一群,是我们军中的中坚,这支部队坚强的脊梁。他们原本是向敌人中军攻击的,在我们开始以圆弧阵列后退时,他们沿着最短的直线插到了我们前面。
在这个时候,以松散的步兵阵列去对抗疾驰的重装骑兵,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当他们站在这里时,就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队长,不可以!”弗莱德疯了一样回头大声呼叫。如果不是被士兵们强行架住,他或许已经拨转马头返回去了。
敌人正在逼进。
“杰夫,小伙子,照顾好我们的长官!”卡尔森的声音传来。我指示队伍继续向前,自己停住马。他脸上挂着一贯的坏笑,满脸的络腮胡子,蓬松的头发,仪容不整到了猥亵的地步。可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决绝的神色,手中的大剑闪耀着无数的鲜血。
“长官……”我忍不住上前,想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去抵抗那些危险的敌人。
“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们,要保护自己的士兵,那是一个军官的职责啊。”他大声说,完全无视步步逼近的铁骑。
“现在,让我给你们上最后一课,让你们知道,一个真正的军人应该如何面对死亡吧。”
“长官,请让我和您一起战斗!”我胸口一阵激荡,不知是什么因素让我变得勇敢,让我有勇气,让我提出这个违背我意愿的申请。我希望能够活下去,但这一刻,我更希望死在沙场上。
“这不是你的职责,年轻人。”他微笑地摇头,指着骑兵们远去的背影对我说,“弗莱德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可他需要你们的帮助。告诉他……”他的笑容足可以掩盖一切的光辉,“我很高兴遇见他这样的人。”
“可是……”
“别婆婆妈妈的废话了,还记得我教给你的第一个命令吗?”
“记得……长官!”
“那么,执行命令,士兵杰夫里茨·基德,向后转,不许回头,不许迟疑,不许停留……”他大声命令着,“跑!跑!!跑!!!”
“是……”拨马,回头,奔驰。他最后留给我的,是一个迎着太阳的背影。太阳的光辉闪过他的躯体,仿佛是一层明亮的皮肤,刺激着我的眼睛,让我流泪。但是,我无意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的……长官。”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混杂在那其中的,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声音。
“德兰麦亚王国一品男爵……”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
“卡尔斯蒂安·封·道森……”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
“以家族姓氏为誓……”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
“为同伴,为荣誉……”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
“死战不退……”
轰鸣的马蹄声,伴随着尘土,飞扬……
“队长!”我伏在马鞍上,试图用泪水稀释我心头的悲伤。我的耳边失去了厮杀的声响,只能听到风声刮过往昔的岁月,轻轻擦拭着我记忆中那些柔软的地方。
……
“……你们这群猪猡,连件衣服都不会穿,就想着上战场杀人了……”那曾经是让我们羞恼痛恨的声音。
“……全体向入口跑,不许转脸,不许低头,只许向前看,可以……”那是救了我们性命的声音。
“……军官的责任,不只是带领他的士兵去赢得胜利,还要在可能的时候保护他们的生命……”那是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军人的教诲的声音。
他被那些恶意的、渺小的、愚蠢和自大的人们嘲笑地称之为“背影”。他们以为他畏惧,他逃避,他怯懦。
他从来没有逃避,而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去尽自己的责任。
他给这世界留下的,是一个奋战的英勇的背影。
为了我们,他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重新收拾起身为一个贵族的尊严,用生命去尽到了一个军人的职责。
卡尔斯蒂安·封·道森。
这个姓名对我毫无意义。
那个正在用自己的血肉去阻拦那些金属怪兽的人,名叫卡尔森,步兵小队长,是他让我从一个胆小幼稚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他难道不是是个嗜睡、懒惰、胆小、喜欢虐待士兵的无良中年人吗?我宁愿他是如此,宁愿他不是一个如此英勇和具有高贵的奉献精神的人啊,我只希望这个年长如我父亲一般的男人活着,活在我们身边,用他粗鲁的话语斥责我们,调侃我们,而不是像这样,如一个英雄般,永远地活在我们的心里。
“队长!”前方,我的战友们发出惊呼。在这样的时刻,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那个我们初次见面时对他的称呼,队长,那个最小的军职,那个卑微的称呼,那却是我们永远的长官。我不知道我敬爱的长官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回头,我不忍心回头。我怕我忍不住这样强烈的感觉,违背他的命令,冲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面对死亡。
“不!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你回来,我命令你,你给我回来…………”弗莱德已经安全地回到了阵中,他疲惫的几乎已经无力独自站立,可他依旧挣扎着冲到阵地前沿,绝望地呼叫着。他几近虚脱的身体透支着他的健康,甚至将拉住他的两个高大的士兵也拖出了阵列。
罗尔的匕首重重敲在弗莱德的头上,让他失去了意识,暂时地安静下来。但这个沉默的、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战士也正在无声的哭泣。
皮埃尔,我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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