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我认为弗莱德的说法并非是空穴来风,路易斯王子不是个轻易用无辜者的生命增添自己武勋的人,这一点,达沃城的百姓们可以作证。在城市陷落之后,市民们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样欢迎我们的到来,反而似乎对异国的统治者表示出了极大的惋惜。即便是在城市粮食供给紧张的时候,路易斯王子也没有抛弃受到战争牵累的平民,规定每个市民可以得到士兵粮食配给的三分之二,并且在战斗中始终没有将平民拖入战场。和我们曾经听说过的温斯顿占领军的残酷统治完全不同,王子对占领城市的人民始终保持着仁慈友好的态度,以怀柔的方式为自己赢得了人望。在城市被攻陷,胜负已成定局时,甚至有些达沃城的市民阻止我们杀害这些友好的占领军。
说老实话,我觉得路易斯王子的做法不像是一个军人,倒像是个满怀浪漫主义色彩的慈悲的幻想家。这样的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尊严而拖着近千士兵的生命一起堕入深渊。如果说真的是那些士兵为了统帅的荣誉宁愿死守到底,我也并不感到奇怪,与他们交战的经历告诉我,那些像崇拜神一样崇拜着自己统帅的军人完全干得出这种事。
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让人敬重的敌人。除了等待他们完全失去战斗力,我们别无他法。
“真是不愿意用这种方法战胜他。”弗莱德望着城堡,语气中透出难以言明的遗憾,“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率领相同的军队和他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作战,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我都会欣然领受最后的结果。可是,这是战争,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这时候,他的眼神很寂寞。
等待并不是这几天我们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两天前,我们举行了德克的葬礼。按照海盗的传统,他的尸体被放在一支堆满干柴的木排上,被推入江中。凯尔茜亲手点燃了木排,作为对朋友最后的告别。按照海盗的传说,在最深的大海深处,有一个神秘的岛屿,那是所有民灵魂的归宿,死者将在那里得到永恒的幸福。这个葬礼可以帮助死者的灵魂去到那里。
我用这个传说的真实性询问普瓦洛,普瓦洛意味深长地回答说:
“重要的并不是死者的灵魂真正去了哪里,而是生者以为他们去了哪里,不是么?如果这种想法让他们觉得好过些,那么这就是真的吧。”
我同意这样的说法。我觉得德克的灵魂已经不需要再到什么让他幸福的地方去了,他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这种想法让我觉得好过些,我希望这是真的。
葬礼之后,海盗们离开了。他们已经完成了约定的任务,并从我们这里得到了应得的报偿。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歉意,这群自由的海上之民被我们拖入了一场战争之中,他们有的人将生命留在了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他们原本应该在海与天交接的蓝色地平线上自由地翱翔,像海风一样穿越浪潮。而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对于这些,我们只能用钱财来补偿他们,但有的东西却是钱财无法补偿的。
凯尔茜将她的船交给了钩子和铁锚,她希望在战争结束前能够一直陪伴在红焰身边。尽管红焰强烈反对,但根本说服不了她。
唯一让人愉快的消息来自达克拉。在昨天中午的会议中,他拄着拐杖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后背上最重的那道箭伤恢复得很好,只是左腿的箭伤伤到了腓骨,可能今后会有轻微的跛足。
“就算是这样,我跑得也比你快!”他对自己的伤口丝毫不以为意,用可能会出现的轻微残疾和身材矮小的雷利开着玩笑。
我们为他的康复高兴万分,这场战斗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如果再失去这样一个情谊深厚的战友,我不知道将要如何面对。
“……千万不要受伤,就算是死了也被受伤啊。如果不小心受了伤,也不要让米莉娅给你治疗。她的药水比刀子还要锋利,我几乎是当场死在她手里的……”达克拉的气色很好,起码他还有在背后说人坏话的精力。
“这可不是对救了自己姓命的人应有的感恩态度啊。”雷利友好而刻薄地回答。
“我说得是实话,我简直都要怀疑她的药是在巫婆的炉子上用蝙蝠的翅膀和蜘蛛网炼制的……”
“恩,那个女人,有可能。说不定明天你的伤口会长出鳞片,然后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怪兽。”普瓦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在背后奚落僧侣的机会。甚至连曾经亲身体会过米莉娅自制药水可怕之处的弗莱德也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她给我上药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把一柄刀子插进我的伤口里,然后使劲地转动,如果不是我昏过去的是时候……恩?你们怎么都低着头不说话?难道……”
“达克拉先生,您换药的时间到了,而且您现在还不应该下床走动。”米莉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米……米……米莉娅小姐,您走路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不发出一点声响?”达克拉的脸瞬间就白了。
“那是为了不打扰病人休息和在别人的闲谈中观察药物的疗效。比如这次,达克拉先生,我认为上次药物的剂量太小,药效还不够明显……”
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我们相视一笑。我很高兴在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之后,我还笑得出来。我觉得如果还笑得出来,我们的生命就还有些值得赞美的地方,尤其是当我们因为朋友的无恙而轻松微笑的时候……
真希望一切都如此结束,让我们用一场不必再有伤亡的胜利来结束这场战斗,也结束这场战争。我们可以用温斯顿的皇储来换回我们失去的土地,同时换取短暂的和平,直到某日某个伟大君主忽然头脑发热,再次发动一场愚蠢而没有意义的战争,那就不是现在的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不是么?我可以顺利地从军官的位置上退役,带着一笔或许不怎么丰厚的津贴和几枚什么也代表不了的勋章,回去作我的酒馆老板。而弗莱德,他已经站在了足够高的位置上,起码可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实现他对朋友的诺言了。
可惜,这只是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想象而已。不久,我愿望就被一名使者的来访击碎了。
当我被弗莱德的侍从带到会议室时,空气中的气氛十分凝重。一个身穿便服、筋疲力尽的使者瘫坐在一边。虽然他的衣着不整,看起来很没有精神,嘴边却蓄着时髦的八字胡须,胡须的两端微微向上翘起,就像是两道长错了地方的眉毛。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正不顾体面地大口喝着杯中的热牛奶。
“这位是梅里尔骑士,陛下的使者。”人到齐之后,弗莱德首先向我们介绍了一下这陌生的使者,“梅里尔先生给我们带来了一条紧急的消息……”
“王都辰光城被围困了!”
“这不可能!”我失态地大叫。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对,这不可能。我们已经控制了整条北部战线,不可能有第二支温斯顿军队渡过晨曦河,直到王都城下还不被我们知晓。”罗迪克也惊讶地叫出声来。所有参加会议的军官和都点头附和,赞成他的说法。
“的确不可能,先生们。”弗莱德打断了我们,“围困王都的,是克里特人的军队。”
梅里尔骑士带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三十天以前,就在我们正对达沃城的补给线进行骚扰时,克里特王国使臣温伯利侯爵抵达王都。他表示,德兰麦亚为帮助克里特王国,在抵御温斯顿帝国反侵略战争中作出了极大牺牲。克里特国王拉瑟斯五世为表示对德兰麦亚国王的友谊,特支援德兰麦亚大批粮食、兵器、铠甲等战略物资,以示谢意。
十天后,一支由大量车马及一千余名押运士兵组成的克里特运输队到达两国交界处的南塔列斯城,受到城主劳特森伯爵的欢迎。友好的伯爵并不知道,他迎接的是一群什么样的客人。
当晚,近万克里特大军在暮色中强渡在千余名内应的帮助下轻易攻取南塔列斯城,当晚同时遇袭的还包括德兰麦亚于两国边界的七座城池。由于自战争开始以来,两国始终保持着友好关系,并且不久前国内还在宣扬两国友好的论调,许多守军根本就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遇袭。克里特人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就完全控制了两国疆界,并一路势如破竹,向德兰麦亚的内陆腹地高歌猛进。
对于这场蓄谋已久的攻击,德兰麦亚显然缺乏准备,而且长年与温斯顿帝国的战争将已经为数不多的德兰麦亚精锐几乎全部抽调到了晨曦河沿线,加上王都辰光城原本就比较靠近克里特城,当德兰麦亚的统治者们还在热切期待着克里特国王的礼物时,他们忽然发现这份毫无信誉可言的战争礼物已经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这时候再找特使阁下理论就已经迟了。特使居住的公馆人去楼空,只在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致德兰麦亚国王米盖拉一世的措辞微妙的信笺。信中说,鉴于德兰麦亚王国“无力抵御”温斯顿帝国入侵,出于“自保”目的,克里特王国将遗憾地不得不采取“主动防卫姿态”,在德兰麦亚境内制造“战略弹性缓冲区”,如遇抵抗,则认为德兰麦亚王国与温斯顿帝国已经达成“战略默契”,为“共同谋求克里特领土”的“侵略国家”,对此,克里特王国唯有对之进行“正义的宣战”。
紧随这赤裸裸的阴谋而来的,是克里特大军直指辰光城。梅里尔等人授命求援的时候,克里特人的军旗距离王都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王都迫在眉睫,德兰麦亚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却很难说得出口:只需要再过一两天,眼前的胜利就唾手可得,我们将会创下大陆各国将领梦寐以求的功业,让自己的名字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我们必须放弃这一切。
弗莱德的目光望向窗外,从这里,我们可以看见达沃城中央城堡尖细的塔顶。正在那里的,是弗莱德一生注定的宿命的敌手。现在,他有机会在这里获胜,这或许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战胜他的机会,如果错过了,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一个细小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可我们都听清楚了,那是他的决定,是他必须下达的唯一的命令:
“全军撤退,目标,王都辰光城……”
第八卷 惊变 第七十章 国王、将军、大臣
辰光城的情形虽然危急,但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糟,近两万克里特大军在攻陷了扼守皇都南侧通道的银盾城堡后,只是囤兵城内,并没有立刻对我们的王都发起进攻。
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三支援军抵达辰光城,他们是军务大臣梅内瓦尔侯爵阁下领内的三千私兵,国王陛下的侄子、东方希特维尼亚高地的拥有者、封·加列特公爵阁下的军队五千人,以及西北部芬特城由年轻的米拉泽男爵的八百援兵。和两位大贵族的阵容相比,米拉泽男爵的部属不但数量微不足道,连铠甲器具也很陈旧。但我觉得,年轻男爵的士兵们表现得更像是群士兵,他们警醒、可靠,即便在休息的时候也不会放松警惕。
危难中的辰光城,如同一条在风雨中飘摇的小舟,而在那看不见的水面下,却在涌动着几道有力的暗流……
“欢迎您的到来,我们无敌的勇士,年轻的侯爵阁下。”在皇宫前,梅内瓦尔侯爵亲热地与弗莱德拥抱在一起。当我们用一支形同民兵的散兵游勇在与温斯顿帝国大军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之后,他就毫不羞怯地以弗莱德的发掘者自居,时常以师长的姿态向弗莱德卖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当初是他举荐弗莱德独当一面的。至于当初他给我们的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却再也没有人提起了。
“啊,是梅内瓦尔大人,多日不见,您的气色比以往更好了。不过我不得不提醒您的口误,下官的爵位只是二等伯爵而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弗莱德学会了与这些油滑的官僚们虚与委蛇。在表现恰当礼节的同时,他也知道了在什么时候向对方表示毫无诚意的友好,尽管这个时候他总是无法掩饰皱起的眉头。
“我没说错,阁下……”军务大臣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您在疆场上的胜利为您赢得了这个爵位。您知道,为了说服强硬的陛下,我的公主殿下花费了多大的力气。不过,这都过去了,这是您应得的荣誉……”
现在我们已经不是对内廷事务一窍不通的生手了,起码我有足够的身份和地位让我站在这个国家最中心的大厅里,所以我知道,他口中的公主殿下是尊贵的陛下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公开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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