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无意义的挣扎会变成具有决定性的转折点,并以此为契机,衍生出一场奇迹。
可这次我们所做的事情,真的有用么?
“……我们暂时不去管温斯顿人吧……”在大家焦虑不安的时候,一个粗犷爽直的声音贯穿了我们的鼓膜,那是达克拉,石匠之子,我们豪勇的重装步兵长官的声音,“就算我们要死,起码也要让我们在这里取得一场胜利,让我们可以带着骄傲、带着荣誉,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死!不用去管那些温斯顿人,他离我们还远的很呢!我们面前的敌人是克里特人,那就让我们先把他们打得连他们的老娘都认不出来!别阴沉着你的脸,弗莱德,战斗还没有结束,我们还没有失败!”
达克拉的声音洪亮有力,带着振奋的激情,让我们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方才沮丧的心情刹那间在我心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激昂的热情,一种让人振奋的男人的情感。
我有些惭愧地看着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岩石般的男子,这个人从战争一开始就站在我们身边,我们自以为很了解他。在战场上,他勇敢坚韧,是个真正的战士,而在平时,他朴实的性格和略显笨拙的脑筋却屡屡让他成为我们开玩笑的对象。我们经常用几句故弄玄虚的话就把他说得莫名其妙,而他却总是只能在我们开怀大笑时才能领悟过来,而后拍着脑门憨厚地嘿嘿傻笑。是的,和大多数人相比,达克拉并不聪明,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来形容他并不算过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们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沮丧、烦恼的时候,正是他用自己不灭的热情和斗志鼓舞了我们。凭着达克拉的头脑,或许很难同时处理两件事情。但每做一件事就要投入自己最大的力量,尽可能地把它做好,这正是石匠之子的坚强信念。温斯顿人?克里特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扫除你面前的敌人,保存下自己的性命,然后才可以去干别的。
或许,正是因为我们都“太聪明”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去思考这简单的道理。
“对不起,达克拉……”弗莱德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自信和骄傲的神情重新出现在他英俊的脸上。他重新伏下身,把羊皮绘制的地图用力铺在桌面上,爽朗地大声说:
“你说的对,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让我们来看看,接下来要怎样去狠狠地踢克里特人的屁股……”
第十卷 歧路 第八十八章 无意义的胜利
“佩克拉上校,一切就拜托您了!”在查美拉镇城外,弗莱德郑重地向着佩克拉子爵说道。经过查美拉城下的一战,子爵十八年来未曾变更的中校军衔终于获得了晋升,并毫无疑义地成为了弗莱德麾下的中路军中最重要的一名参谋长官,并在现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被委以重任务:
他将率领中路军所属贵族私兵及第九军团大部共约一万两千人,奔赴暗影堡,驰援卡特莱克将军麾下被困的东路军。
“请您务必保存打开克里特人的包围圈,将东路军现存兵力带到翁伯利安山谷,组织第二条防线。我军的生死存亡,全在阁下您的手中了。”
“请您放心,将军阁下。下官必将全力以赴,不负阁下的重托。”佩克拉上校直了直脊梁,又关心地说道,“比起我们来说,阁下您的安全才更令人担心啊。”
的确,在夺取查美拉城一战之后,我们虽然就地补充了兵员,但士兵的数量依旧不超过两万人。佩克拉上校一走,弗莱德手中就仅存不足三千的轻骑兵、四千装步兵以及少量的零散部队。我们要依靠仅存的这一点微薄的力量维护现有的防线,保证军队的补给,同时还要牵制克里特人的强大兵力,让他们无暇进一步加大围剿东路军的力度。从表面看起来,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几乎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
可如果这支部队包括刚刚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勋的“星空骑士”,罗迪克组建于坎普纳维亚城保卫战、多年来在战场上功绩显赫、有着“思恋之牙”美誉的长枪部队,以及与之同期建立、达克拉的嫡系部队、比诸大陆各国最强的步兵力量也未尝多让的重装步兵,情况或许会有不同。更何况,指挥这支部队的,是近年来升起在法尔维大陆最闪亮的一颗年轻将星,唯一能和温斯顿皇太子路易斯相提并论的杰出统帅,我终生的挚友,弗莱德·古德里安。
如果还有什么人能够完成这一不可能的战场奇迹,那一定是我们,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还记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对您说过的话么,佩克拉上校?”弗莱德说道,“如果你真的担心我的安危,那就请早一点救出卡特莱克将军,然后回到这里……”
“……万事拜托了……”我的朋友严肃地说,他的话语中带着无限的托付和信赖。那是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的无比信任。这信任的力量足以让我们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中,丝毫也不会犹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对弗莱德举刀行礼,转而笑着问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这个老家伙一程吧?”
“这是我的荣幸,长官。”
我和他并辔走在军队的前头,与身后的士兵们刻意保持了距离。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长官,您想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四十天后我们还没有回到查美拉镇,请您务必劝说古德里安将军撤回兵锋峡谷。”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没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浮躁,略带粗暴地打断了我,“我只是说如果……您知道,这只是个假设而已。按照常理推断,如果一切顺利,最多四十天后我们就可以得胜归来。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回来,请您务必以将军阁下的安全和整个战局为重,劝说阁下将全军撤回峡谷。不怕您耻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见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说不定一切顺利,十五天后我们就回来了。”他有些懊恼地抱怨着,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地摇晃着。此时的他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军人。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将军说这些?”
“我不知道,中校,这只是一种感觉。和虽然将军阁下很年轻,但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这些,似乎……似乎一切胜利都是已经预定了的,让人觉得心里很踏实。当着他的面,这些话我……我说不出口。而您不一样,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松,原谅我的放肆,说实话,您是个那么可爱的小伙子,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诉您。幸亏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则您一定会掏空我心里所有的秘密,然后满大街地散布——我们知道,女人就喜欢这样——那时候,我可就真的名声大臭了……”
听了他的夸赞,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沮丧,只能向他保证,如果这些我们不愿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现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请回吧,中校。和您交谈真是让人感到高兴。哦,对了,我的秘密请您千万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关于那个平民军官的事情?”我实在看不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尴尬,臊红了脸喏喏地说:“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是说……我在战场上尿裤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军队去维护几乎贯穿了半个平原地区的防线,同时还要吸引不下四万的敌军,让他们无暇他顾?
弗莱德的回答是坚定的:进攻。
是的,唯有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吸引住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只有进攻才能让克里特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同样,也只有主动进攻才能把选择战与不战的机会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让我们在这极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够尽可能地掌握主动。
进攻并不意味着与强大的敌人正面冲突,恰恰相反,正因为发起进攻的是我们,所以我们有权利挑选比较弱小的对手。
首先,我们选择了查美拉东南角的蒙加地罗镇。从表面上看,选择这里作为攻击点似乎并不明智:这并非是一座小镇,拥有将近两千人的守军,对于兵力不足的我们来说,是一块难啃的大骨头。可是,正因为如此,弗莱德才将他的指挥棒指向了那里。
只有拿下蒙加地罗,克里特人才会真的相信这是一次夺取领土的战斗,而不是虚张声势的一次佯攻。
战斗并不像预计的那么艰苦,克里特人对我们的到来全无防备。在这次精心安排的夜袭中,我们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攻上了城头,甚至连发警报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敌人。当全身重甲的达克拉手持战锤在大开的城门口大声呼喊的时候,战斗事实上就已经结束了。在弗莱德的安排下,我们没有在蒙加地罗南部埋伏兵力。溃散的克里特人就如同绵羊出圈般从大开的南门中逃窜出去。如果他们能够振作精神,及时地调整好队列整齐有序地撤退,或许会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对战争和死亡的畏惧让他们忘记了纪律和阵型,就像一堆杂乱的石头,散落在空旷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还有什么会比一支闪烁着危险的魔法光芒的骑士更加危险呢?
“星空骑士”们每百人为一组,残忍地猎杀着每一个从眼前晃过的人形猎物。他们高呼、他们屠戮、他们饮血,他们将“星空”这个名字牢牢地钉入每一个胆怯的幸存者心中,让这些曾经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独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这个美丽的词汇此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现在人们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辉。
“……当星空发出妖异光芒时,大地便布满鲜血。战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怜悯,哭泣着陨落在荒原之上……”数十年之后,当我有机会踏上克里特人的土地时,从一个吟游诗人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诗句。那温柔的字眼只是浪漫无知的学堂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它们永远也无法描绘出当时的场景。与我一同游历的伙伴回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不由得颤栗地询问自己:
“我们那时怎么能做到那么残忍?”
那是只有身处其境才会爆发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极端的危险和绝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发挥。是的,面前的敌人微不足道,但在他们身后的是数万敌人。每多杀一个人,我们的生机就会多一分。在这种情形下,不由得一个正常人不变得疯狂。
这个血腥的夜晚很快过去,我们的伤员不足三百,毙敌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敌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连续翻过三座小山头之后仍然被追袭的轻骑杀死了。
辉煌的胜利,总是堆积在无数尸骨上的。
占领了蒙加地罗之后,我们在保证当地居民生活底线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征收了余粮和过冬衣物,除了能够带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们堆积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后,我们破坏了城墙、烧毁了仓库,扒坏了镇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这一切的时候,弗莱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红焰在哭泣,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们剥夺了镇子上的人们平静安逸的生活,我们无法补偿他们。即便是克里特占领军也不曾做过这么残暴的事情,让他们在从此之后很长时间里只能过着饥渴贫寒的日子。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们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让他们不至于当着我们的面唾骂我们、反抗我们。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中有不少人会直接或间接地因为我们这一次的暴行丧生,这统统都是我们的罪责。
这罪责太重了,以至于我们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忏悔。
我陪伴着米莉娅去一家家地安抚人心,请这镇子上的居民忍耐这暂时的困境。在美丽的僧侣面前,这些无助的居民态度和善,似乎通情达理。可他们在交谈时分明地屡屡望向我腰中的剑,惊惧的神色也不总能够被掩饰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理解了米莉娅所说的话,还是仅仅理解了来自军人的威胁。我只知道,当我们从一条街道上走过时,一个孩子向我投掷了石块。
石块落在我铠甲的右肩上,发出难听的“擦啦”声响。我站住了脚,回头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亲一记记重重地打着耳光。那父亲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脸上一次次留下鲜红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样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着恐慌、求告和仇视。
我无奈地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掉。
还能怎么样呢?那孩子本就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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