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非常感谢您,宾克先生。”弗莱德真诚地握住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双手,“您忠实于自己的使命,及时地拯救了我们所有人。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们为了帮助我们,冒了多大的风险。您的无私和忠诚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们欠您和您的朋友的,就算穷尽一生也难以报答。”
“您不必感激我什么,阁下。”宾克被弗莱德的礼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略显僵硬地缩回手,脸上职业性的商人表情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眼中,面前这个英俊不凡的贵族青年或许是个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吧。突然受到弗莱德这样诚挚的对待,的确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
“我知道您曾经为会长和我们所做的一切,大人。您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多次挽救了我们……”宾克抬起头来看着弗莱德,“您是我们商会最亲密的朋友。的确,我们是商人,重视金钱,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淡漠友谊。在我们出发拦截您之前,恩里克会长对我们说过……”他重重地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友情是一个商人能够出售的最珍贵的商品,您已经付足了价钱,阁下,现在到了该收货的时候了。”
第十一卷 血仇 第九十一章 归来;忧伤的战斗
冬夜,银盾城堡的城头上。
鲜血已经流尽。
我站在弗莱德身旁,与他一起将目光投向正前方。寒风中,我觉得眼角边上的什么东西在慢慢凝结,让我的眼睛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我不知道那是别人的鲜血还是我的泪水。夜幕阻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罗尔缓步走上城墙,下意识地舔食着手背上的血迹。他身上撒满了血迹,甚至比我们所有人身上加起来的还要多。
我们都还记得,刚刚过去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一天以前,弗莱德将我们的情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们的士兵,丝毫没有隐瞒。他让他们自己去选择:跟随我们,去挑战我们自己祖国的王权,用我们的剑去夺回那些被阴险的篡权者剥夺的荣誉,用自己的双手去把握自己的命运;或是离开,成为这乱世中苟活的荒草,随波逐流,安稳且平庸地度过余生。
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些忠诚的士兵坚定地留在了他们的统帅身边。他们是这世界上最坚定最勇敢的人,在温斯顿人的铁蹄肆虐的时候,在克里特人的兵刃闪耀的时候,正是他们挺身而出,在乡土和亲人的身前组成了牢不可破的护壁。在弗莱德的率领下,他们原本卑微轻贱的生命变得高贵而有价值。他们为自己赢得了足以骄傲一生的荣誉,任何人都不能将它们夺走,无论那个人是手持元帅的权杖还是头戴帝王的冠冕。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那个头戴王冠的野心家刚刚将他们的袍泽手足出卖给了敌人。即便是骨血相联的至亲,他们之间的生命也没有战友们联系的那么紧密。而现在,那些自战争开始时就不曾少许离开过他们身边,相互守护相互依赖的人们,就因为邪恶的野心,从此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份仇恨,已经不仅仅是能够用鲜血来补偿的了。
如果说一个国家被灭亡了,一块土地被颠覆了,一个民族被侮辱了,那么,起码还有一个理由让真正的战士继续战斗,那是捍卫他们的名姓所代表的那些永远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也是对于枉死的战友永远不可磨灭的追忆和纪念。
直到这时,这支愤怒的军队才真正有资格称得上是一支无敌的劲旅。
我们拒绝了恩里克帮助我们出逃的好意。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和荣誉,还有近万无辜而英勇的战士的生命和荣誉,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新鲜欲滴让人不能片刻忘却的血仇,还有来自我们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喷薄欲出的怒火。
即便如此,我们的商人朋友依然给我们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密道,那是让宾克和他的朋友们穿越峡谷而没被追捕的原因。
每一个成规模的商会都会掌握着几条不为人知的秘密走私通道,用以躲避那日益高涨的税收或是运送一些受到管制却利润高昂的商品。这几乎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每个商会都把他们的秘密通道隐藏得很好,没有人能够发现。像这样的一条道路,往往是可以用等长的金砖来衡量的巨大利益所在,绝不会允许无关的人窥探到丝毫的隐秘。
可现在,恩里克的友谊之手为我们打开了这条黄金之路。
通过这条秘密通道,我们穿越了峡谷,绕到了银盾城堡的后方。
再一次表达我们的谢意之后,我们与我们的商人朋友珍重地道别。在离别的一刻,我紧握住宾克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在此之前我们素不相识,但这个中年商人却为我们做了一个最忠诚的朋友能做的一切。我们亏欠他的和我们亏欠恩里克的一样多,多到我们甚至羞于用语言表达我们的感激。
经过短暂的休息,当晚,我们来到了银盾城堡的城墙下。如今,城堡的指挥官早已不是非斯特里安少将和他的第六独立军团,而是换成了在军中颇有勇名、深受米拉泽器重的米洛中校。
这新建的城堡远比原先毁灭在山崩中的要塞要高大坚固得多,尤其是在这没有经过后期雕琢修饰的情况下,更显得整座城堡厚重坚固,带着原石般粗糙而坚硬的触觉。
但这高大的城墙对我们几乎没有丝毫的意义。为了随时“迎接”我们的到来,守军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城墙南侧。为了对付攻城所制作的器具和武器、所有的擂石和滚木、随时可以点燃的油料……这一切可以给攻击者带来巨大杀伤的战争工具都被堆积在城堡的另一侧,而在我们面前的这堵城墙上,只在城门附近零星地散落着几个火把,城墙上的卫兵甚至不超过十个。
我们不能说米洛中校的战术思想是愚蠢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任谁都想不到我们能够在层层包围中脱出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了峡谷。即便是让我来安排,在对弗莱德的统帅能力和这支军队难以比拟的战斗力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也会将所有的防御重点都放在唯一有可能发生战斗的一侧。
可我还是得说,米洛中校的战术思想是愚蠢的!
几道绳索轻轻搭上垛口,而后,数十条黑影沿着绳索向上攀爬。直到我们的双脚踏上城墙,才有个眼尖的士兵惊异地喝问:“什么人?”
罗尔一个闪身冲到他面前,用沉默的匕首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就像鬼魅一样灵活地绕到发问者的身后,将匕首从那士兵的后腰深深地扎了进去。
那士兵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连挣扎和呼救的力量都已经消失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了罗尔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凛冽的声音:
“我们是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复仇的人。”
尽管身处战斗中,听到罗尔的声音我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原本可爱羞怯的、在人前时时脸红的罗尔已经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如今在我们面前的罗尔,是一个血管里仿佛流淌着魔兽血浆的阴狠战士。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睛里再也看不见羞怯和善良。当他直视你的双眼时,你的血液几乎都会凝固。你会下意识地转脸、回头,躲闪他蘸满血腥气的目光。在闲暇的时刻,罗尔总是在磨他那柄贴身携带的匕首。霍霍地磨刀声永远单调刺耳,却带着总也无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达克拉,如果是除罗尔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会因为朋友的死而伤痛,会振作精神为他复仇,会用仇人的首级祭奠我们的挚友,但同样的,我们的仇恨和悲切也会在一次次追忆中变成对朋友最美好的记忆。
可罗尔和我们不同。他原本是个脆弱而执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头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会将这把刀心头更深处搅动,制造出更大的伤痕。雷利的死毁了这个年轻人,除了战斗和复仇,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其他的念头。
我们绝不愿看着他变成这样,可却没有办法。在罗尔心头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门轰然关闭,将那个温柔害羞的大男孩永远关在了里面。
战斗开始了。
冲在最前方的罗尔和达克拉,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战士用各自擅长的方法做着同样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来啊,你们来啊!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背弃了荣誉的军人有多么勇敢!我就在这里,来杀死我啊,就像你们曾经做的那样,杀死自己的战友。这不正是你们所擅长的吗?”
他挥舞着战锤,如同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战神雕像,威风凛凛地站在守军面前。一个脑袋在他的重击下变成了稀烂的一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面前的敌人们因为羞愧和畏惧低着脑袋,甚至不敢正视他的双眼。
如果说面对着达克拉的对手只是感到畏缩,那罗尔面前的敌人表现出的疯狂则暴露了他们的绝望。罗尔的右手握着短剑,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并非是攻击敌人,而是挡格向他袭击的武器。
真正危险的,是他左手紧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个战场上最触目惊心的一件武器,每当它带着撕裂肌肤的尖啸声刺入一个人的胸腹,总会在主人的刻意下残忍地搅动。当它脱离那具哀嚎的人体时,总会从伤口出拖出一些多余的东西。那些东西形状各异,或长或圆,但它们都带着同样让人畏惧的颜色,以一种丑陋邪恶的形态在罗尔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动着。它们带着人体新鲜的温暖接触空气,在罗尔的手边笼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有罗尔的战场上,从不缺少恐怖和鲜血。
战斗中,忽然一阵疼痛从我的后背传来。我迅速地弯下腰,就地向前翻滚了一圈,躲开了这危险的一击。当我重新站起身时,感觉到背后一阵火辣的触觉,粘稠的液体紧贴着我的脊背滚落,把我的内衣和肌肤紧紧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伤。
这伤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战斗的意志和决死的信心。我扭转头,大吼着刺向那个在背后偷袭的敌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惊诧。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想起来将身体闪到一侧躲避我的攻击。我并没有放过他,紧跟着挥剑横扫,却再一次被他挡开了。作为一个士兵来说,我面前的敌人确实有着超出一般水准的素质,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在挡格我的攻击,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击的动作。最终,我的勇气和力量压倒了他,让我的短剑狠狠地划过他的胸口。一条温热的血箭喷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预言着一个生命的离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着倒下,他的剑脱出了他的掌握,远远地落在一旁。
他的声音似乎唤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清明,刚才充盈我身体的狂热战志立刻烟消云散。
“你认识我?”更多的士兵们已经涌上城头,几乎整段北侧城墙都已经落到了我们的掌握之中。战斗几乎已成定局,这让我有时间询问这个快要死在我剑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馆……见过长官您,您还……请我们喝过酒……”
“您是我见过……最……亲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愿……咳咳……不愿和您战斗……”血液呛到了他的喉管,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着。他的咳嗽进一步撕扯开伤口,让更多的鲜血涌出来。
“古德里安将军,您,红焰先生,达克拉中校……你们是……是我们尊敬的人……”
“对不起了,长官,我们……不愿意……和你们……”
“对不起……”
那士兵带着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着同样愧疚的我。一种痛楚的虚弱让我禁不住眩晕,唯有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撑住我的身体。
“您受伤了,长官!”一个士兵跑到我面前惊慌地大声说。
我制止了他。背后的伤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吓人,但那并不是很严重。我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一丝丝麻痒爬过我的神经末梢,让我觉得心情压抑。
不,不是伤痕让我压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语。没有人愿意向自己的亲人挥剑,即便是我们面前这些抵死相搏的对手。他们穿着和我们相同的服色,使用着和我们相同的武器。他们与我们同样勇敢同样忠诚,同样具有一个人应该具有的热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可以说,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和我们同样是阴谋的受害者,甚至比我们还不幸:起码,我们有选择反抗、夺回荣誉的机会,而他们则将永远地被知情者唾骂,背负着出卖亲人的罪名悔恨地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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