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倒影
在城墙脚下,我们看见了这座城市的指挥官米洛中校。这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生于一个破落的骑士家庭。在出征绿叶森林前,我曾和这个人有过数面之缘。他是忠于职守、将命令等同于真理的古板军人,同时,也是个让人尊敬的正直的武者,有着无可指摘的高尚品行。他更看重他的军职,看重自己作为一个军人在王座前发下的誓言。这种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古典礼仪在这个看起来是如此沉重,就仿佛是必须用一生去实践的忠诚和命运。
他就站在那里,带着一个军人的骄傲姿态,丝毫看不出身为战败者的气馁和羞愧。
“古德里安将军,好久不见。”他极其郑重地向弗莱德行了一个骑士礼。从对弗莱德的敬称和他所使用的礼节来看,他并不认为弗莱德对他有什么权利。
弗莱德翻身下马,同样用对待一个骑士的礼节对待中校。
“您好,中校。”
“您一个人击败了我的军队,将军。您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军人和最高尚的人,我向您致敬。我已经下令全军向您投降,希望您能善带这些士兵。我以我的剑宣誓,他们是被迫与您交战的。”
“非常感谢您,中校,您的理智和仁慈制止了一场没有意义的厮杀。我谨代表所有士兵——包括您的士兵——感谢您。”
这场战斗已经结束,我们取得了胜利。不,与其说是我们胜利了,倒不如说是弗莱德胜利了。他一个征服了一座城市,并不是倚仗他的剑,而是因为他高尚的人格。这才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可是,这场战斗结束了吗?
“我谨以效忠于德兰麦亚的军人的名义,抓捕叛国者弗莱德·古德里安!我要求您投降,以避免不必要的伤害。若您反抗,先生,我不得不遗憾地选择使用武力。”在完成所有的投降手续之后,米洛中校抽出他的长剑,指向弗莱德的脸。
“对不起,将军,我必须忠诚于我的国家。”中校的手轻轻地颤抖着,那不是一个战士在作战时应有的手。他的眼神坚毅而哀婉,带着必死的慷慨神色。
“您这不是在忠诚于您的国家,中校,您只是在忠诚于一个没落的姓氏。这值得吗?”弗莱德这样回答他,并没有亮出自己的武器。
“或许吧,将军,请原谅,这只是一个驽钝愚蠢的军人的任性,但这是我必须坚持的……拔您的刀,将军,这是一场战斗,请满足一个军人追求荣誉的心!”
终于,黑色的刀锋摩擦着刀鞘,发出柔软轻缓的声音,似是一支安魂的乐曲,为即将告别人世的死者,吟颂着永世不灭的温柔。
看见弗莱德的刀,米洛中校的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那是一种将一生的幸福追逐到手的满足笑容。
“我明白了。那么,我拒绝投降,中校先生,我拒绝一切强加给我的罪名。和您一样,我有要去坚持、要去珍惜的东西。所以,我选择反抗!”
这是一场不会输给任何著名战役的真正的战斗,尽管交战的双方只有两个人。他们不为某个国家,某个人而战斗,他们为之战斗的是两种信念,两种值得真正的战士为之付出的生命的信念。
中校摆出了攻击的姿势,却始终没有移动。
他微笑地看着弗莱德的战刀刺入自己的心脏。
在那之前,弗莱德的左臂有意地划过中校的长剑,用那把静止的武器在自己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带血的伤痕。
他们俩紧紧地靠在一起,相互间几乎没有距离。两个人的血从伤口中涌出,在相互紧贴的身躯相互交融,一起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将晶莹的冰雪染上璀璨夺目的色彩。两个即将被生死永远分离的战士,就用这样的方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您是个出色的战士,这伤痕是您应得的荣誉。”弗莱德凑在米洛中校的耳边,恳切地对他说。
那是中校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随即,他带着骄傲的笑容轰然倒地,带着他所坚持的正义和属于他的荣誉。
战斗结束了。
虽然一死一伤,但这场战斗没有失败者。参战的双方都用自己的行动实践了自己的信念,他们付出的代价有了等值的回报,因此,他们都是光荣的胜利者。
谁说胜利只属于征服的暴君?
它应该属于那些所有实践了自己崇高理想的人们……
……
这就是那场我们刚刚经历的战斗。
夜晚最深沉的时刻已经过去,东方的天空中铺出一道红霞,照耀着眼前这片开阔的土地。朝阳暖暖的颜色驱散了整夜的血光和寒冷,让一种别样的温暖堆积在我们的胸膛。
正前方,那座巨大的白色城市矗立在淡淡的雾气中,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
遗憾的是,不久后,它将注定被浓浓的血污玷辱,结束它长久以来美丽和平的名字。
那会是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最后的战场吗?
第十一卷 血仇 第九十三章 那个名字;最恶毒的侮辱
辰光城下,两军对峙。在我视线的端点处,那英俊而邪恶的青年正以君王的姿态头戴王冠站在军阵前沿,神情倨傲地看着我们站立的方向。
或许,他的名字叫做史蒂文森·台·米盖拉,但对于我们来说,他永远都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泽。我诅咒这个让人厌恶的名字,愿世上的一切厄运都以正义和复仇之名阻拦在他身前;愿枉死在他手中的怨魂在最深沉的夜晚纠缠他、侵扰他,让他一刻也得不到安眠;愿他亲身感受到众叛亲离的凄惨和万刃加身的痛苦,在世间最残忍的惨况中死去;即便在他死后,我也祝祷那收容孤苦魂灵的善良神祉忽视了他的存在,将他抛弃在永世无法解脱的荒凉黑暗的世界中,让他的灵魂永远都受到孤独和恐惧的侵蚀,在地底最深处与永世的折磨为伴,直到时间崩溃的尽头。
是的,这正是发自一个平庸的酒馆老板之子心中最阴暗处的诅咒。这诅咒的阴暗狠毒让我自己都觉得心中惊悚畏缩,却是发自我内心最诚实的想法。如果我这一生注定要残忍一次,那么就让它在现在到来吧。我愿意违背我的天性和偏好去付出一切代价,让我面前的这个仇敌得到他应得的报应。
血液翻滚着涌上我的脸。在这战马嘶鸣的战场上,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安静得让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占领了银盾城堡后,我们尽可能地收编了城中的守军,但大部分的士兵还是选择了离开。我们没有挽留他们。余下的这场战斗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或许还羞愧于自己将战友抛弃在战场上独自逃生的行为,但他们没有更多的理由帮助我们向自己的君王和战友挥剑。算上在攻取这座城堡时受到的损失,我们现有的兵力仍然只有大约一万多人。对于我们的敌人而言,我们仍然只是一支或许不能称之为弱小但却绝不强大的“乱军”。
而我们的敌人,米拉泽,他不仅拥有东路军编制完整的两个军团和大量的贵族私兵,更掌握着守卫京畿的皇家卫队,以及被梅内瓦尔侯爵和加列特公爵为争夺王位召集到都城的大量武装,总数不下五万之众。
尽管如此,但在拿下银盾城堡之后,我们依旧把握着这场战斗的主动权:
对于米拉泽来说,弗莱德的死是与克里特人停战的必要条件。他必须在我们向东或者向西逃窜之前杀死我们,否则他刚刚获得的一切权势都将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即便我们不进攻辰光城,他也会主动向银盾城堡发起攻击。
他没有选择战斗或是不战斗的权利,而这,就是矢志复仇的我们所占据的最大的主动。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放弃高耸的城墙,在平原上和我们打一场阵地战。
当然,除了必须杀死弗莱德这个苛刻的条款之外,或许他身为一个王者骄傲的虚荣心也让他在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情况下选择和我们面对面的交战。从我们刚开始见面时,他就对弗莱德怀着深深的嫉妒和恨意,认为弗莱德只是运气好,抢夺了本应属于他的荣誉。而现在,或许正是让他证明自己强于我的朋友的最佳时机吧。
列阵的时候,他带着他的近卫策马来到阵地的中央,高声叫道:
“古德里安将军,我们又见面了。或许你愿意和朕这个老朋友谈谈,就在这里。你可以带着您的侍从,就是那个叫做……叫做基德的中校。朕保证不伤害你们。这是一个王者的保证。如果你不信任朕,可以带上你的士兵,朕不会介意的。”
他的声音轻慢得意,带着浓浓的炫耀的色彩,让人一阵恶心。每当他说出“朕”这个字眼时,都轻飘飘地眯起了眼睛,似乎说这样的一个字能给他带来极大欢娱和满足。如果能让我现在在他那张洋洋得意的脸蛋上重重来上一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弗莱德面色铁青,嘴唇因为愤怒而不能控制地哆嗦着。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必说。片刻之后,我和弗莱德并辔而立,站在那残害了我们友人的死敌面前。只有我们两个!
“将军,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啊?真遗憾,朕不能在朕的王座上接受你的跪拜。杀你可能是会成为朕终生遗憾的决定,但可惜的很,朕不得不这样做。”
弗莱德就这样站在那里,犹如一尊雄伟的雕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米拉泽的脸,仿佛两道剑光在寻找切割肉体的缝隙。
“啊,这不是那个基德中校吗?我们见过,不是吗?你怎么还是中校?哦,朕忘了,朕并没有签发提升你的命令。或许朕现在可以补签一份。”米拉泽对弗莱德的沉默毫不在乎,他得意地将头脸转向了我,继续夸夸其谈地说。此刻的他看上去和以前他所鄙视的那些王都贵族们没有任何区别,装模做样、浮华虚伪,甚至比他们做得还要过分。似乎是因为他的野心和身份已经被压抑了太久,一旦在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就彻底扭曲了他的性格。
“你对我说过什么?要先来后到,是吗?你说得太对了,朕非常同意。只有一点你说错了,先占到最好的座位的并不古德里安将军,而是朕。懂吗,是朕,从朕的血管里开始流动血液起,朕就注定了会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现实。”
“米拉泽?从朕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告诉朕,这个卑贱的姓氏与朕的身份不相符合,同样,顶着这个卑贱姓氏的男子也不会是朕的父亲。还记得朕跟你说过的吗?将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朕现在才算真正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你,你的位置永远都在朕的下面。哈哈哈哈…………”他神经质地狂笑起来,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笑容,他面部的肌肉在细微处不住地抖动,似乎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道神经都保持着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朕是注定的王者。你看,将军,在朕面前,一切都只能向着唯一正确的方向发展,所有挡在朕面前的绊脚石都唯有毁灭的下场。还记得文森特将军吗?还有他身边那群愚蠢的家伙?朕只是给了那些白痴一点小小的暗示,他们就生怕功劳旁落,争先恐后地冲上去送死。你真该看看那景象,将军,精彩极了。唯一让我不快的是,文森特那杂种一直倒死都不忘向朕发号施令。不能亲手杀了这个向朕发号施令的人,实在是让人遗憾。不过,这世上的事情不可能总是完美的,是吗?就好象现在,朕既想接受你的投降,让你为朕效命,却又不得不杀了你。太遗憾了啊,哈哈哈哈……”
“……哦,朕今天太高兴了,都忘记了到这里来干什么。古德里安将军,你可以命令你的军队投降,朕宽恕他们一切叛逆的罪行,仍然承认他们德兰麦亚士兵的身份。包括你,基德中校。如果你向我宣誓效忠,朕可以保持你现在的身份,甚至可以给你加官进爵,你觉得封你一个男爵怎么样?我还可以给你一个贵族的姓氏,比如说……米拉泽,米拉泽男爵。哦,听起来真亲切,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自己的头脑里嗡嗡地乱响,那愤怒的火焰不仅燃烧在我的心里,甚至已经点燃我的肌肤和骨骼,点燃我的灵魂。米拉泽男爵,在我心里这已经是个最卑劣最无耻的代号,除了我面前的这个人,用这个名字来辱骂任何人我觉得太过分。而现在,他居然把这个名字毫不在意地戴到了我的头上,完全没有询问过我的意见,仿佛理所当然。已经没有比这更恶毒的侮辱了!如果连这样的侮辱我都可以忍耐,那我宁愿不以一个人的姿态在这世界上存活。
我的手搭在剑上,眼中只有那张一刻不停地在蠕动发声的丑陋的嘴。我要复仇,尽我的一切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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