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表雄风





  “我却曾经觉得后悔。”秦重道,“但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听风声已经停止,海浪不久也会平静下来……”
  袁绮云涩声道:“但你叫谁替你驾驶此船?唉!以后劫难尚多哩……”
  一言未毕,遥空中倏然隐隐传来一种奇异的啸声,仿佛天空要崩坍下来,神速无比地向海面疾压下来。那种声音,教人一听便感到极度绝望,恨不得先一步死掉,以免活活被破碎了的天空压死!
  仙人剑秦重脸色泛白,哺哺道:“完了……完了……我们何其渺小啊……”
  袁绮云腿上的伤口令她痛得直要昏迷过去,是以遥空传来的异声,她反而不觉得十分恐怖。此刻摹然见到秦重那副绝望的样子,在这生死俄顷之间,她忽然完全忘记了他的残暴,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怜惜之情,她知道丈夫本来是英雄人物,虽然在钢刀之前,他仍然不会稍露怯意。然而如今面临绝境,一种人力无可抗拒的厄运,竟使得他流露出与生俱来的恐惧本能。这是多么可怜的遭遇?对于末路的英雄,任何人都不免会悄悄加以怜悯……
  她伸出双臂,把丈夫紧紧搂住,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重郎,我能够和你在一块死,已无遗憾——”
  秦重却丝毫不为她的深情感动,一径绝望地瞧着黑沉沉的天空。
  从遥空中传来的那一阵异声,从四方八面飞泻急坠而来,泛眼间已到了头顶。
  海上波浪滔天,一个个都像千仞高山般从海面上掀起来,向着不可知的地方奔腾呼啸而去。
  这艘双桅船在如山巨浪中,就像一张枯叶似的,随波逐流。那摧山裂岳的飓风,似乎看不起这小小的一叶,根本不向它施展威力。
  秦重耳听着那阵已压到头顶的异声,忽然斜斜远去,顷刻便到了天边。方自不知是祸是福,猛可觉得船身往空中直升上去,然后阵阵乌云,有如万马奔腾地在空中掠过。
  他弄不清楚究是飓风把乌云吹走?抑是船随巨浪极快地移动?
  那根主桅“砰”一声,上半截已经折断,掉下来击在船身上,大震一下,这艘双桅船便散开做四五块。狂风啸中,隐隐似乎听到那老舵工金老头的惊叫声。
  巨浪一个接一个地击压在秦氏夫妇身上,一时身在海底,一时又浮出水面。
  袁绮云不久便昏迷过去,完全不醒人事。秦重却苦苦支持,固执地抱紧那根木柱还盘夹住妻子。这场风暴似乎永不完结,在秦重的感觉中,以为自己注定要永恒地遭受这种苦难折磨。
  他觉得全身的气力都快用尽,但风声还是那么可怖地呼啸不已,巨浪有如绵亘千里的山峦,一个接一个,永无休止地奔腾。
  最后,他双手一松,整个人滑人水中……
  风声渐渐消歇,可是天空仍然一片阴暗,电闪不时照亮了骚动的海面,雷声极为响亮地在一片黯黑中咆哮。
  倾盆大雨倾注下来,不过比起浩瀚无涯的海水,就算不了什么!
  这场暴风和雷雨,在大自然中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但在人类看来,却是一场浩劫,而且没有人能够加以抗拒。
  海面山涌壁立的浪涛逐渐平息,最后一个小山似的巨浪,把一角破船直送到百数十里以外,那儿已脱出了暴风雨的范围,天空中旭日高悬,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回旋飞翔。 
 

 
 
 



第二章 异国异事
 
  仙人剑秦重如在噩梦中醒来,虽然逝去的时间他仍陷在昏迷中,但他仍然感到自己曾经历过一段漫长可怕的时间。
  他微启眼睛,却被白光照射得不敢睁开。过了好一会,他才能真个睁眼。
  耳边的海浪有节奏地轻拍着,他身躯一动,立刻便翻沉落海水中。
  但他已不惊惧,双臂轻振,上半身便从海水中冒出来,回瞥一眼,只见周围一片缘波,不远处有一角破船,袁绮云仰卧其上。她的身体仍然系在那根木柱上。
  在他们之间有条长索联系着,故此经过昨夜的浪涛冲击漂流,仍然没有分开。
  秦重先把背上的木板弄掉,那是他昨夜在最危险时,设法缚在背上的腰带中,故此昨夜他昏过去后,一直能够浮在水面。
  之后缓缓泅过去,爬上那约有丈许大小一角破船,只见妻子面色苍白异常,乍看简直和死人毫无分别。
  他听到她心脏尚在跳动,便检视她腿上的伤势。但见那伤口因浸水过久,流血太多,四周的皮肉都变了颜色,伤口深可见骨。
  秦重剑眉轻皱,忖道:“完了,她的一条右腿算是残废啦!”
  伸手入囊一摸,囊中一片湿漉漉,且喜各物尚在,当下把药瓶取出来,拔开瓶塞,倒出师门特制延气强心,又能医治内伤的灵丹,倒了三粒出来。然后定神运功,聚了一口唾沫,这才把灵丹塞在她口中,再用自己的口涎度入她腹中。
  过了一盏茶的时分,袁绮云轻轻呻吟一声。秦重忙忙伸手点住她腿上穴道,免得她一恢复知觉,便痛得不能忍熬。
  袁绔云轻叫道:“重郎,重郎……我们还活着么?”
  仙人剑秦重微觉心伤,只因此刻遇难,都是因他要学绝艺才惹出来。
  他柔声道:“我们都活着,飓风已经过去了……我们不会离岸太远,我看看海水的颜色和尝尝味道,便可知道——”
  她道:“我的腰酸得很,也困得很……”
  秦重把她腰上的绳子解开,温柔地抱住她。一会儿她便睡着了。
  他却焦虑地左张右望,但一点陆地的影子也瞧不见。事实上纵然瞧见,他也无法行驶过去,也是等于无用。
  袁绮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她本来聪明不过,由丈夫扶起来四面看看,便已明白。因此她不说什么,默默地倚在丈夫怀中。
  大家都又饿又渴,秦重设法捉了一条鱼,生吃鱼肉,袁绮云尝了一点,觉得腥得不能下咽,便不敢吃。秦重在海岛上长大,却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比较容易过,因为海上的夜晚十分清凉,尤其是天上一轮明月,清辉洒遍整个大海,水面上千万缕银光闪烁,景色清幽已极。
  秦重睡醒一觉,见了此景,不由得十分感触,向袁绮云道:“我们自从婚后,便一味奔波,真难得有这么清静地偎依在一起的日子!”
  袁绮云轻轻地晤了一声,怅然道:“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海景,但在情怀不同的人的眼中,可以有完全相反的感觉……”
  秦重低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吟罢歇了一下,忽然问道:“绮云,我们如果在海上漂流,终不能登陆,因而饿渴而死,你会怨我么?”
  袁绮云凄然一笑,道:“我只可惜空自历尽千辛万苦,但最后你仍然学不到无上剑术,因而含恨以殁,壮志难酬!我一条性命,算得什么?”
  仙人剑秦重大受感动,颇觉惭愧地想道:“今日我还想到她一腿已废,对我将是一大累赘,因而生出抛弃她之心,但她竟是如此深情,我真不该有那种想法……”
  他岔开话题,不觉谈到昨日的飓风,两人谈起来犹有余悸。谈了一阵,两人便相拥而卧。
  翌晨起来一看,前面隐隐现出一抹黑影,似是陆地。
  袁绮云方自大喜,秦重道:“你且莫欢喜,俗语所谓望山跑死马,在海上也是一样。这等距离,纵然是顺风扯足了帆,哪怕不要一天工夫才到得了……”
  到了中午时分,他们似乎漂近许多,仙人剑秦重这时微现喜色,道:“假如我们恰好是在一道海流中,向陆地流去,那就太妙了——”
  忽见远处一叶轻舟,在绿波中隐现起落。
  双方一来一去,故此不消半个时辰,已经相距不远。那叶轻舟上,只有两人,一在船头,一在船尾,努力地摇桨,加上一面三角帆,行驶得颇为迅速。
  秦重望了一会,道:“这艘轻舟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们也许已漂回西海滨,也许快到达青丘洲。但不论怎样,我们到底得救了!”
  袁绮云道:“现在我们可不能碰上歹人,否则连还手之力也没有!啊,我真该死,我身上的‘火鳞衫’应该给你穿上才对,——”
  她的丈夫应一下道:“偏你就有这么惊人的想头!不过你提起火鳞衫我也想起来了,若果那金老二一斧砍在你身上,那就没事了,那厮真真可恨……”
  他歇一下,忽然震惊地道:“咦!怎的那艘小船掉头而去,莫非没看见我们……”
  当下立刻振吭大叫,他既然久未进食,疲劳也未恢复,但声音仍然十分清劲,在这等空旷的海面上,至少可以传出十余里之远!
  然而那艘小船理都不理,疾驶而去,转眼间在波涛起伏的大海中,只剩下一点帆影。
  仙人剑秦重微叹一声,道:“奇怪,莫非我们命定死于海上?他们分明听见,何以理都不理?”
  袁绮云微弱地道:“也许真个听不见呢,重郎,你别焦急,如若是天意要我们这样,也无法子!”
  秦重不肯死心,一直站起身瞭望。过了好一会工夫,忽然惊奇地道:“绮云,刚才那艘小船又转回来了,我认得出正是刚才的那艘……”
  袁绮云精神陡振,坐起身来,两个人四只眼睛,直向西面瞭望。
  又过了片刻,那艘小舟来得较近,但见小舟中间的蓬舵旁边,多站着一个人。
  秦重凝视有顷,才道:“绮云,咱们历经千辛万苦之后,总算到达了西海青丘洲啦!”
  他的妻子问道:“你怎生知道?”
  “你看那两个舟子和中间那人的穿着,都奇奇怪怪的,绝对不是中土之人的服装,只不知言语能否相通,如果不通的话,那就惨了!”
  又过了一会,那只小舟已驶到三丈以内。仙人剑秦重大声道:“我们在海上遇到飓风,幸而不死,漂流至此……”
  小舟上那个服装奇特,年约五旬的人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说的竟是一口纯正汉语,秦重为之大喜,便问道:“老先生贵姓大名,在下秦重,这个是拙荆——”
  “我姓桑名柴,乃是青丘国人氏,你们夫妇定是中国上邦之人,在海中遇到暴风,不过你们既然幸获生存,但漂流到此地来,仍旧是大大的不幸……”
  秦重诧道:“为什么呢?莫非此地不许异乡人停留么?”
  桑柴道:“不错,异邦人来到我们青丘国,便是沦为贱奴!”
  秦重微笑一下,问道:“敢问贵国人口有多少?那青丘国地面多大?”
  “青丘国人约有数百万,国土大约是七百余方里。这还不算,另外尚有大小十七个海岛,加起来也不算小……”
  仙人剑秦重大吃一惊,忖道:“我本以为这个海外小岛至多也不过千数百人,谁知竟有数百万之众,纵使这个姓桑的打诳,但最少也会有百万人以上吧?那真是糟透了,我凭一人之力,哪能敌得过人家百万之众?”
  “若然一定要沦为贱奴,那也没法!”秦重答道,“但不知贵国的规矩是不是谁先看到我们这些异国人,便收为贱奴?”
  桑柴摇摇头,道:“不,若是这样,我也不会跟你们噜苏了!我们官府有一个衙门,专管贱奴之事,称为‘役奴司’,凡是全国一切贱奴买卖事宜,均到役奴司登记,在指定的日子和地点,大批进行交易,或买或卖,悉依卖主或买客之意,役奴司抽总值百分之二十,以归国库。敝国这一项收人,十分可观,故此役奴司权力甚大,足以左右朝廷!你们若被发现,便算国家贱奴,届时出卖,得款悉归国库,先发现你们的人,每名奖一百金!”
  “那么我们起码值二百金了。”秦重自嘲地说。
  “那也不一定,这是国家的规定国人不得私藏逃奴,有时国家还要贴本呢广“难道贵国常常有异国人漂流之事么?要不然其余的贱奴哪儿来的?”
  桑柴笑道:“你问得好,这种贱奴制度,三十年前才开始。原先犯罪重大的人,都判到‘大疯岛’去,但后来大疯岛的人数太多,不免有些逃回。这些人都身染麻疯恶疾,闹得一国皆惊。是以国王下令把大疯岛上的人杀了大半之后,便创立了这种贱奴制度。凡是罪不至死的人,有时判为贱奴。不过多半是罪犯的家属被判为贱奴,罪犯则处死……”
  袁绮云听得一身冷汗,叫道:“重郎,我们快点设法回去吧!这种地方怎能停留?”
  秦重微笑道:“别慌,命中注定时,逃也逃不掉!”心中却忖道:“那艘船只有三人,我既然疲乏无力,但相信仍然制服得住他们。抢了这艘小船,便可以掉首逃回。不过船上如没有淡水粮食,也逃不了多远。还是问清楚后,如果附近岛上有机可乘,一便夺舟到岛上去弄些淡水和食物,才能逃返中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