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主沉浮第一部






  顾东神面如锅底,独自躲在角落里,咬牙切齿瞪着雷海城。看样子,如果不是忌惮端坐主位的风陵皇,早就冲上去跟雷海城撕打。

  御焰燎这次来参加婚礼,给瑶光和雷海城做主婚人,算是给足了一对新人面子。皇帝都出席,临渊城里的文武官员谁敢不来?喜堂上人头涌涌,活像将整个朝堂搬了过来。

  雷海城一边跟众人周旋,一边暗自留意,除了四丞相里未曾露过面的那一人,那天在大殿上见过的臣子尽皆道贺。

  红烛吐着明亮的火焰,烧得热烈。空气里酒香四溢,熏人欲醉。

  这种大喜日子,人人欢欣松懈,最适合偷袭……吉时的鞭炮响起须臾,雷海城脑海闪过的,竟是不合时宜的危机感。

  瑶光在百官的拍掌叫好声中,由喜娘搀扶着款款走近。

  同样月白飘逸的拖地长裙,黑发上左右对称的凤头珠钗随着她的脚步轻颤。每一步,摇出叫人心动的韵律。

  她的脸,隐在薄如蝉翼的面纱后,云鬓花颜,梦幻般的美丽……

  看着一双俊美出众的新人并肩站到面前,御焰燎微笑着从座椅里站起,举起了酒杯。“诸位,饮了这一杯,祝新人白头偕老,也祝我风陵大军再征天靖,旗开得胜。”

  “陛下说的是,此次西征,我军定能攻克天靖,建千秋伟业。”符青凤率群臣齐齐举杯。

  府外,放起了一早准备好的各色烟花,呼啸着冲上天空,撒落万点绚丽。

  雷海城拿着杯子,冷冷看众人将酒一饮而尽,身边突地响起清脆的瓷器破碎声。

  瑶光的酒杯,掉地四碎。

  众人霎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婚礼上新娘跌碎了酒杯,绝不是吉兆。连司仪也微微变了脸色,刚想说几句冲淡下不祥气氛,府外猛地发出一阵沉闷的爆炸。

  声音宛如从地底响起,雷海城估计爆炸源离丞相府至少有里半路程,来自东南方向……

  终于行动了?他透过瑶光的面纱,捕捉到瑶光目中瞬间腾起的狂喜。

  “顾东神!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乔行之,你即刻领兵封锁全城,搜寻可疑之人。”御焰燎最先从震惊中清醒,迅速指挥着尚在发呆的群臣。

  “陛下,这定是天靖人的诡计。”瑶光扯掉了面纱,面色雪白。

  御焰燎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上,随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瑶光蓦然展颜一笑,左臂疾伸,一把仅有手指粗细的锋利短剑从宽大的袖子里轻鸣弹出,“噗”地刺穿了御焰燎胸膛。

  一切来得太突然,眼见剑尖带血,自风陵皇背后穿出,群臣张大了嘴巴,竟震骇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御焰燎瞧着自己胸口的短剑,脸上神气也跟众人一样惊愕,似乎还不相信自己已经中了暗算。

  “……为什么?……”他定定盯住瑶光。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瑶光面不改色地猛力一抽左臂,拔出了短剑。

  血箭顿时从御焰燎的创口喷出,颀长的身体仰天向后摔了下去——

  “快救陛下!”离御焰燎最近的符青凤终于找回了神智,大吼着扶住御焰燎,用手死命捂住还在飙血的伤口。

  喜堂上,一片混乱。

  “跟我逃!”瑶光抓起雷海城的手,直冲门外。

  有几个靠近门口的官员想阻拦她,可瑶光身法轻灵无比,虽穿着喜服仍丝毫不显累赘,快如魅影从那些人缝隙里穿过,夺门而出。

  几匹全副披挂的骏马就拴在喜堂外的廊柱上。

  “出了门,一直往西,从西城门走。”

  瑶光边交代,边已利索地撕下身上长裙,里面是紧身短打的装束。左手的假手不见了,代以用来刺杀御焰燎的短剑,剑尖仍在滴血。

  雷海城只是略微一瞥,解开马匹,跟瑶光一起冲出了相府。

  早预料到婚礼上会有变故,不过瑶光的目标,竟是行刺御焰燎,还是让他有些吃惊。

  又要开始新的逃亡了。他好笑地看着身边跟他并驾齐驱的瑶光,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顺利脱身……夜色里,他双眸发出耀眼光华。

  在将军府的华丽牢笼里困了多日,该是时候让自己彻底活动下筋骨。

  

  第十九章

  追兵并没有雷海城预想中来得那么快,两人不消片刻便已驰近西城脚。瑶光一声令下,守门人赶紧打开城门放行。

  两人策马,在月色下一路奔驰。辽阔的原野非常平坦,没有阻碍,马匹跑得飞快,但就是因为一览无遗,也太容易暴露行踪。

  离开临渊城大概二十余里路,后面蹄声如骤雨,追兵终于跟了上来。

  原野上月色特别明亮,不需火把照明,雷海城就将对方看得清楚。约有两百人之多,前后分成了好几拨。

  遥遥领头的男人,面目英俊中带着狰狞,又是顾东神。

  他和瑶光的坐骑,奔跑速度却逐渐慢了下来,与顾东神的距离越变越近。三十丈、二十丈……

  再度用力一踢马肚子,那马哀鸣一声,口中竟吐出黑血。雷海城变色。

  “马被人下了毒!”

  “不可能!”瑶光也用惊疑的眼光盯着他,“难道是?——”话没说完,她的坐骑四肢发软倒在地上,将瑶光抛下马背。

  雷海城跳下自己那匹也快瘫软的马,略一观望,拉起瑶光向左边半人高的草丛飞奔。

  那天和御焰燎符青凤两人踏青登山时,他大致记下了临渊城外的地形。记得这附近有条沟壑可以藏身。

  没奔出多远,身后马蹄声更响,顾东神领着七八名轻骑,将其他兵士抛得远远的,先追上两人。

  一箭尖啸破空,力道十足,射进雷海城脚边草地里。

  “再不停,我就将你两人射成透明窟窿!”顾东神将血箭搭上弓弦,厉声大喝。

  雷海城深知血箭的威力,瞳孔微收,停下脚步缓缓转过了身,面对男人满脸不加掩饰的嫉妒。

  得想办法抢匹坐骑……他一言不发,眼睛却急速分析着那队轻骑的分布方位,看该向哪个人出手把握最大。

  “顾东神!放过他,我随你回去。”瑶光陡然拦在雷海城身前,语气平静得异乎寻常。

  “瑶光,你可知道,背叛陛下是什么下场?”顾东神瞪着她,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的。

  瑶光黯然一笑,“我当然知——”

  她最后的“道”字还没有说出口,顾东神猛地松弦,血箭飞射。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动手,大家齐声低叫,眼看着血箭没入瑶光小腹。

  雷海城一把搂住瑶光,几箭劲风凛冽,直奔面门。他扑倒在地,在草丛里连着几个滚,两人身影突然从顾东神等人面前消失。

  “顾丞相,我去搜!”一个兵士自告奋勇向顾东神请缨,却被顾东神眼里的冰冷吓得不敢动弹。E41C6寂一:)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他们已经中了箭,必死无疑。我们回去复命。”顾东神冷冷牵转了马头。

  “可是顾丞相,那雷海城分明没中箭啊!”

  顾东神猛地回头,戾气激扬骇人,弓弦扫过那多嘴兵士的脖子,已割开了兵士喉管。

  兵士发出半声惨叫,跌落马背。

  “你们谁还想跟他一样?”他冷笑着问那些面无人色的兵士,一挥手,“全给我回去。”

  没人再敢发出任何异议,兵士们拼命鞭打着马匹,转身去跟后面的大队人马会合。谁也不想走得慢,被改变主意的顾东神取了性命。

  顾东神看着草地上的一滩血迹,那是瑶光中箭时流下的……

  “那小子对你真的那么重要?你死都要护着他?”他握着弓的手指捏得噼啪作响,最终松开。

  “这次,我听你的,放过他。可如果再遇上他,我一定会送他去阴间与你做伴,免得你寂寞。”

  再次深深看了眼那片起伏草丛,顾东神用力挥鞭,策马奔离。

  

  “瑶光……”藏身在一人高的沟壑里,等马蹄和人声全然隐去,雷海城才轻轻地呼唤蜷缩在他怀里的人。

  血箭大半箭身都射进了瑶光腹部。他知道,只要一拔,箭上的倒钩便会将瑶光的肠子扯得稀烂。

  他救不了这个女子。

  “我,会死吧……”在他数遍低唤后,本已晕死过去的瑶光居然慢慢张开了眼睛。

  还是那双与婷相似的眼眸,似乎有些找不准焦距地在雷海城脸上逡巡。她的脸色,白得像雷海城记忆里跟婷共度圣诞节那天街上的雪。

  “顾东神他,他竟然肯帮我……呵……”瑶光摸着露在外面的箭尾,笑得苦涩。

  雷海城默然。死在箭下,要强过被生擒回去接受难以想象的极刑处置。顾东神分明是不想让瑶光受太多折磨,才射出这一箭。

  “你还有什么心愿没了?也许,我可以帮你。”他静静问。

  “我?”瑶光气息微弱地摇着头,“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到了。炸了临渊的粮库,杀,杀了御焰燎。我,我可以帮冷陛下的,也只有这些……”

  “你是冷玄的人?”雷海城突然觉得指尖有点发寒,想推开瑶光,却被她右手紧紧抱住。

  那力气之大,根本不像个垂死的人。

  “没错,我其实是天靖子民,在风陵潜伏多年,还,还深得御焰燎的欢心,当上了丞相。”

  发现雷海城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瑶光更死死抱住他的腰。“我知道你在冷陛下手里受过很多罪,想报复他。可是,他也,也是个可怜人。你能不能,放过他?……”

  她知道这样的请求对于雷海城而言,一定很荒唐可笑。果然,雷海城用冷笑回答了她。

  她失望地松开了手。

  头顶,月亮冷冷闪着青光,像多年前,她第一次在天靖宫中见到冷玄的那个夜晚。

  “……他那时,只有十九岁,还是宫里最没有势力最不受人尊重的大皇子……”

  “我没兴趣听他的陈年旧帐。想多活一会的话,你就别再浪费力气说话。”雷海城冷然截断瑶光的低语。他居然被冷玄的人利用了,这事实令他心头对瑶光的些许爱怜化成厌恶,语气也全无往日温和。

  

  她还能活多久呢?瑶光恍惚地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重得像绑了块大石头不停往无底的深渊坠落……

  喉咙里却似火烧一样烫,依稀有些粘稠的液体涌出口腔。她忍不住伸手擦了擦嘴。

  血,是诡异的青黑色。

  她和风陵百官都知道顾东神对自己的箭术非常骄傲,除了上次奉御焰燎之命,用涂上麻药的箭暗算雷海城外,从不屑在箭上喂毒。而这次,顾东神居然破天荒在箭上涂了剧毒。

  是谁让顾东神这样做的?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了……她想提醒雷海城,可张开了嘴巴,才发现自己的舌根已经麻痹,无法再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那轮冰冷的月亮,也仿佛变得更加遥远不可碰触……

  

  她喜欢看月亮。儿时跟父母住在天靖和风陵边境接壤的一个小村子里,她就常爱在夜晚趴在自家窗子前看星月交辉。

  一个明媚的月夜,恶魔一样的风陵兵士偷袭了村子,烧杀、奸淫、掳掠……

  十二岁的她,被父母藏在稻草堆里,眼睁睁看那些男人包围住母亲,撕破了母亲的衣服。父亲冲过来拼命,被一刀劈掉半边脑袋。

  红白相间的血和脑浆一下子充满了她全部感官。

  那些男人在母亲瘦小的身体上发泄过后,也没有放过母亲,几刀捅得母亲的肠子都流出体腔。

  然后,在屠杀了全村人回风陵前,放火焚村。

  她本能地从稻草堆里逃出来,却立即被浓烟熏昏。

  如果没有遇到得知风陵袭境赶来救援的天靖戍边将士,她早葬身火海。

  领兵的校尉姓平,是个很威武的中年人,对她却格外疼惜。她后来知道,平大人有个女儿未满周岁就病死了,若还活着,与她同年。

  可是再怎么疼爱她,戍边军营里,终究不适合留个女孩长住。平大人辗转托人将她送到天靖京城,入了宫中当侍女。

  

  她被分到太子冷麈的宸宫。太子是个十五岁的骄横少年,她进宸宫不过半个月,就看到好几个侍人因为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触犯了太子,被拖下去活活乱棍打死。

  宫墙里,他们这样地位卑微如草芥的人,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更何况处死他们的,是权势炙手可热的太子。

  她却很珍惜这生活,心头依然对平大人满怀感激。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言,能在宫中食皇家俸禄,远离杀戮的阴影,平大人已经尽力了。

  她小心翼翼地尽着自己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