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无心从他的领口中嗅到了毒物的腥气:“今天很暖和,我给你擦擦身吧?”白琉璃缩了缩脖子,仿佛是被他的提议吓着了。
无心很愿意把白琉璃改头换面的打扫一番,因为白琉璃睡觉不安稳,夜里翻来覆去,翻得满屋子里都是奇异的臭气。然而他说了万千的好话,最后却只哄得白琉璃扯开领口,露出了左侧的肩膀和手臂。无心手里托着湿毛巾,发现他倒也算不得脏,只是皮肤表面似乎涂过某种油脂。湿毛巾轻轻的在他小臂上碰了碰,他一哆嗦,手臂像鱼似的从他手中抽出。
半边身体缩回锦袍里,他拢着袍襟说道:“不要了,凉。”无心把毛巾贴上了自己的脸:“不凉啊!”白琉璃坚决的摇头,而拒绝的原因,是无心后来才知道的——白琉璃的身体的确涂了油脂。油脂的成分和气味,可以安抚被他玩弄于股掌间的各色毒物。
白琉璃并不在乎自己的异味,反正身边常年没有亲近人,谁也不会挑剔他;而且他闻惯了,感觉很是麻木。除了他本人之外,和卧室相邻着的几间屋子也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都阴暗,都神秘,都有着鲜明的古怪气味。白琉璃从来不允许无心进去,反正卧室对外开着门,无心根本也没有进去的必要。
当意识到无心是死心塌地的跟上自己时,白琉璃对他更有兴趣了。大清早的,他站在房内的窗前向外望。无心像官寨里的所有奴隶一样,穿着破衣打着赤脚。欣欣然的跪在一口大锅前,他正在动作娴熟的搅动一锅酥油茶。衣裳陈旧,他的头发和皮肤却是干干净净黑白分明。两只脚整整齐齐的交叠在屁股下面,露出了一小半脚掌和脚趾头,是鲜艳的粉红。忽然察觉到了白琉璃的目光,他回过头对着窗内一笑,黑眼睛里流光溢彩。
白琉璃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心想他是有资格陪伴自己的。白琉璃把无心当成了“自己人”。而在自己人面前,他毫无保留的露出了本来面目,导致无心立刻就起了外心——无心发现他喜怒无常,实在是个难伺候的人。
无心每天都要为他预备数目不定的几顿饭。早饭通常是很简单的,是酥油茶和糌粑,或者是面饼蘸蜂蜜。午饭就不正式准备了,无心可以随便烤点小东西给他吃。到了下午,无心要提前许久开工,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食材,很有可能是一头气势汹汹的大活羊。
除去固定的三餐,无心偶尔还要为白琉璃预备夜宵。不停的忙碌在火与锅之间,无心并没有落到好话,因为白琉璃肆无忌惮的挑三拣四,仿佛先前为他预备饮食的人全是御厨。到了夜里,白琉璃在床上闹失眠,翻来覆去的卷起满室腥风。无心远远的避开他,朦朦胧胧的想要尽快入睡。然而肩头忽然被他推了一下,他开口唤道: “无心?”无心装睡,不想理他。
身后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随即后背一暖,是白琉璃欠身贴上了他。柔软的丝绸袖子拂过了他的面颊,白琉璃很执着的去扒他的眼皮:“无心?”无心装不下去了,只好做如梦初醒状:“啊?”白琉璃说道:“我睡不着,你给我唱首歌吧。”无心眯着眼睛不想睁开:“你不是说我唱得不好吗?”白琉璃向后躺回去了:“唱吧。”
无心打了个轻飘飘的哈欠:“不唱了,还是睡吧。”然后他的小腿一痛,是被白琉璃狠狠踢了一脚:“唱!”无心叹息一声,背对着他清了清喉咙,用很苍凉的声音唱起了地藏经。白琉璃侧身望着他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无心白天要干活,夜里要唱歌。干活唱歌倒也没什么的,反正吃饱喝足有力气。不过除了干活唱歌之外,他发现自己和白琉璃真是无话可说。白琉璃带上墨镜撑起阳伞,能在门口一坐坐上小半天。在门口坐腻了,他转身进入他的密室,关上房门继续一声不出。
无心很寂寞,于是在白琉璃的口粮中克扣了一些,用食物向牧民换了两只雪白的小羊羔。小动物没有不可爱的,小羊羔像两团小小的白云,咩咩的落在房前的草地上。无心算是有了个伴儿,时常抱着羊羔坐在草地上望风景。
白琉璃听到羊叫,无声无息的走出了房门。停在无心身后,他蹲下身摸了摸小羊羔的瘦脊背,又摸了摸无心的脑袋。无心侧过脸,低声笑道:“两只羊是一公一母,以后我们会有羊奶喝的。”白琉璃不置可否的一眨蓝眼睛,没说话。
无心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对于母羊羔的奶很有兴趣。他每天都把两只小羊收拾得干干净净,及至门口的青草被它们啃秃了,他就用一根细棍驱赶着它们往水草丰美的河边走。眼看小羊一天一天的长大了,这天上午他去官寨背一袋荞麦面,回来之后就发现两只小羊全不见了。
他急坏了,远远近近的找了个遍,最后进屋问白琉璃:“附近有狼吗?”白琉璃慢条斯理的往脖子上涂抹着一种古怪的白膏,一言不发的摇了摇头。无心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如此过了几日,他在房屋内外嗅到了一股子罕有的腐臭气味。趁着白琉璃出门去了,他抽动鼻子,觅着气味推开了房中一扇木门。脑袋伸进去一瞧,他立时就傻了眼。
房中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摆了一只鼎似的大铁盆。盆中盛着两只血淋淋的死羊羔。羊羔身上不知怎的,会有无数的出血点,咕嘟咕嘟的鼓出气泡,仿佛羊羔的尸体内部开了锅。他走近了,低头细看。正有一条细长的虫子从冒泡的血孔中蠕出了头。
无心很生气,坐在门口等着白琉璃回来,从天明一直等到天黑。最后在太阳快要落山之时,白琉璃终于骑着大白马,远远的出现了。无心打算对白琉璃做一番质问,不料白琉璃今天表现异常。从远方一直笑到近前,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
无心看了他那个喜滋滋的德行,话在口中就犹豫着没有说。而白琉璃飞身下马,开口便道:“无心,恭喜我吧,我要做父亲了。”无心大吃一惊:“谁的孩子?”白琉璃瞪了眼睛,从墨镜后面露出半圈眼珠:“当然是我的!”无心又问:“还有人给你生孩子?”
白琉璃感觉他的言语都很不中听,于是抬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等到白琉璃的手掠开了,无心的脸上显出了一个血点子,是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破了皮肉。
事后等到白琉璃消气了,才对无心说了实话。孩子的确是他的,因为他需要一个继承人。孩子的母亲是从汉地来的一个流浪女人,之所以愿意给他生孩子,是因为他给了女人一盒子雪亮的银元。现在女人藏在一处很隐秘的山洞里,有吃有喝。一旦把孩子生下来了,她自然就会带着银元回汉地去。
无心听了他的描述,认为那女人来历不明,所以很关切的追问了一句:“孩子真是你的吗?你别受了人家的骗。”白琉璃生气了,把一条硬壳大蜈蚣塞进了无心的领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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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番外—无心和白琉璃(三)
无心躺在一处向阳的斜坡上,嘴里咬着一节草秆。牙关前后错动,草秆上下闪晃。一只金黄|色的蜜蜂围着草秆嗡嗡了一阵,末了落在了无心的鼻尖上。无心懒洋洋的有一点高兴,蜜蜂的青睐,让他感觉自己像一朵讨人喜欢的花。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来了,蜜蜂振翅而飞,一片阴影笼罩了他的面孔。白琉璃居高临下的站在他身边,伸脚踢了踢他的软肋。他没看白琉璃,慢吞吞的坐起了身,扭头“呸”的一声把草秆啐出老远。
账还是要算的,在向白琉璃道过喜后,他想要为自己的小羊羔向白琉璃讨个说法。白琉璃是个敏于行讷于言的人物,当即表示自己没说法,于是无心开始和他赌气。
无心一如既往的给他做饭,床榻乱了,也会收拾;但是白天无心不理睬他了,夜里无心也不给他唱歌了。白琉璃爬到床里,向外一脚把他踢到了床下。床下也不凉,他侧身躺了,满不在乎的席地而睡。
白琉璃没想到他刀枪不入,不禁没了主意。好像骤然忘记了语言,他趴在床边,伸手向下去扳无心的肩膀,同时哑巴似的“啊”了一声。
无心很强硬的不肯动。于是他转而又去拍无心的脑袋:“啊!”
无心依旧是纹丝不动。
起身跟上白琉璃,无心赤脚踏过青翠草地。草长得都不算高,正好没过了他雪白的脚踝。他的裤腿已经散碎了,露出半截笔直的小腿。白琉璃并不是没有力量为他置办衣裳,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对无心此刻的寒伧模样十分满意,因为看起来正是个健康伶俐的好家奴。
他带着无心绕远路到了官寨前方,上楼和旺波土司作了一番长谈。末了土司毕恭毕敬的送他下楼,又让管家指挥奴隶,将一只竹筐拎到了他的面前。放到往日,白琉璃就得让土司的奴隶把竹筐一直送到官寨后方,但是现在有了无心,就不必再使用土司的奴隶了。
无心像只恭顺而又冷漠的牲口,白琉璃往回返,他就捧着竹筐跟上。及至回到住所,他把竹筐往门口地上一顿,然后又要往草坡走。
白琉璃叫住了他,让他杀一只小点儿的羊。一边说话,白琉璃一边掀开了竹筐的盖子。无心向内瞟了一眼,瞟得十分后悔,因为里面没有什么好东西,不是死蛇,就是骨骸。
白琉璃把竹筐拖进了他的密室。无心在外面宰羊。新鲜的羊排肉切成一条一条放在冷锅里,无心估摸着白琉璃一时半会儿不能露面,便拈起一条肉塞进嘴里。三嚼两嚼的把鲜肉吞咽了,他感觉味道还不错,便几次三番的伸手,把羊排肉吃了大半。
正是饱足之时,他一扭头,发现白琉璃竟然早已站在门口了。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的偷吃行为被捉了个现形,以至于他有点儿不好意思;然而白琉璃只笑了一下,蔚蓝的眼睛在睫毛掩映中波光闪烁,让人想起清澈的海。
无心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开始忙着生火。
羊肉熟了之后,无心高高挑挑的堵在门口,低声问道:“吃不吃土豆泥?”
白琉璃正坐在床上发呆,冷不防听他开了口,不禁先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知道无心这是向自己示好了。
勉强压住脸上的笑意,他连连点头:“吃,吃。土豆泥里多加点酥油。”
等到羊肉和土豆泥全在房内摆好了,白琉璃又主动多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桌子对面。旺波土司是个摩登的人,土司太太也在英国住过好些年。土司的摩登泽被四方,导致白琉璃的房内也摆了一副带着西洋风的结实桌椅。然而桌椅时常闲置,因为椅子总没有床舒服。
“进来。”白琉璃隔着窗子,对外面的无心招手:“一起吃。”
无心犹豫了一下,当真进屋在白琉璃的面前坐下了。桌子正中央摆着小山一样的羊肉和土豆泥。两个人微微一低头,就看不见对方的面孔。愚公移山似的默默吃了良久,白琉璃只挖去了山的一角。没滋没味的一歪脑袋,他俯身枕在了桌面上,从土豆泥的一侧露出眼睛去看无心。
“我的孩子很快就要出世了。”他告诉无心。
无心很有保留的一点头,还是感觉白琉璃被山洞里的女人给骗了。
无心太寂寞了,实在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儿,所以几日之后,房屋门口多了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有着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鼻头,长大后会是一只很机灵的好猎犬。仰头张嘴露出几颗尖利的小牙,它奶声奶气的对着无心唧唧叫。小爪子踩上无心的脚背,它的眼神是婴儿的眼神。
无心很喜欢它,所以夜里听它在门口幽怨的哀鸣不止,就偷偷下床出门,抱着它又回了来。小黑狗只是需要一点温暖和爱抚,趴在无心怀里舔了舔鼻头,它立刻就老实了。
小黑狗老实了,白琉璃却又不老实了。他用胳膊肘狠杵无心的后背,让他把狗扔出去。无心抗命不从,但是态度很好:“我给你唱歌吧?”
白琉璃不言语了。等到估摸着无心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的翻身凑过去,把手伸到无心身前,想要偷偷掐死狗崽。然而无心睡了,狗却没睡。他的手指刚像幽灵一样探过去,狗崽就吱吱大叫上了。
白琉璃吓了一跳,手臂当即顺势搭上无心,同时闭了眼睛装睡。无心惊醒了,一边拍着怀里狗崽,一边回头去看。见到白琉璃居然搂着自己睡觉,无心很不情愿的叹了口气,但是又不敢随便搬动对方,怕白琉璃醒了要闹事。无可奈何的躺回原位,他动静不小的又叹了一声。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白琉璃吃着蘸了蜂蜜的面饼,见无心正在用碎肉去喂小黑狗。小黑狗摇尾卖乖的样子,让他联想起了奴隶崽子。眼睛忽然一亮,他又发现了无心的新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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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黑狗的骨架长得有型有款之时,无心出了趟门,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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