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无心转身走向卡车后斗。静静的站到了车尾,他提着砍刀向内望,就见车中人叠着人,仿佛还在争先恐后的向外冲,一个个全大张着双手,做着高声疾呼的表情,眼珠子似乎将要瞪出眼眶,拉长了的扭曲面孔上,一张嘴全是异常的大。一阵刺骨的阴风吹上了无心的脊背,半空中响起了刺耳的猫头鹰叫。
无心向天猛一抬头,看到了大猫头鹰的黑影。而大猫头鹰眼神不比他差,低头和他对视一眼,大猫头鹰把嘴一闭,当即沿着原路掉头飞了。
刀尖挑开后斗的布蓬,无心向车尾靠近了一步。车中忽然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后斗的铁板。眼角余光扫过最近的一排尸首,他忽然狞笑了一下,因为发现它们无一例外,指尖全带着血。月色之下,它们的嘴唇也是暗红——干血的颜色!
单手举起砍刀,刀刃反射了月亮的光芒。银白的光一闪而逝,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声“嚓”。一只人头滚落了,整齐的腔子口里,还塞着一团染了血的纸符。
无心伸手取了纸符,向后一扔。随即抓了另一只头颅的长发,他挥刀再砍。小丁猫的战术实在是让他反感至极。很好的生命,年纪轻轻,无端的就被他毁灭了;很好的肉体,年纪轻轻,无端的就被他利用了。无心没有时间与精力再给他们留全尸,因为一个小翠已经让人吃不消,一车的小翠一起上阵,更不是他单枪匹马可以对付的。
一具躯体缓缓的爬向了车尾,在无心力不能及的范围内四脚着地,走兽一般的瞄准了他。忽然纵身一跃扑向无心,他亮出了一口血淋淋的牙齿。而无心猛一侧身,避开了他第一次的攻击。等到他落了地,无心不等他起身,直接一刀剁向了他的脖子。脑袋骨碌碌的顺着斜坡滚出老远,身体趴在草丛中,安静了。
无心虽然知道借尸还魂的东西都伶俐不到哪里去,不过既然攻击已经开始,行尸们必定都会渐次苏生。单凭体力来论,自己也不是它们的对手。忽然灵机一动,他一扯布蓬盖住后斗,随即绕到卡车车顶一侧。划破手指挤出了鲜血,他忍痛在布蓬上画起了符咒。符咒是专用来镇压一切邪祟的,他平时很少使用,笔画生疏。布蓬下面起起伏伏,显然他的符咒有点灵验,可是法力有限,未必能够持久。一道符画完了,他抓紧时间跑去车头,想要从卡车油箱里弄些汽油。
费了偌大的力气,他用一根长长的胶皮管子,把汽油引去了后方的布蓬上。他没开过卡车,但是在几十年前,赛维的日子还好过时,曾经买过一辆小汽车让他开。如今的卡车和当时的汽车不甚相同,不过构造大同小异。
一根火柴扔上布蓬,火焰腾空而起。无心听到了真正的鬼哭,吱吱呀呀,宛如鼠类的惨叫。拎起砍刀继续向坡下走去,他得找到余下的尸首。小丁猫打得好算盘——干部们半路失踪,必定会引人前来寻找,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陈大光如果在卡车上,自然死得利索;如果晚走一步不在卡车上,只要他夜里经过山路,就必定逃不过行尸们的拦截。而陈大光除非有飞机可坐,否则必定要走山路。山路被炸成了一团糟,陈大光怎么走,都要从白天走到夜里。一到夜里,人就不是鬼的对手了。
大猫头鹰又来了,显然是有所图谋。无心不再理它,而是跟着它走。沿着土坡又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了与自己同车的伙伴们。
伙伴们死得很惨,全被人抓烂了面孔和咽喉。大猫头鹰在他头顶犹犹豫豫的盘旋着,想要吃点人肉,又怕他不允许。猫头鹰爱好和平,觅食之时只抓小田鼠、小兔子、以及小鸡小蛇;和它身材相仿佛的动物,它是一概的不招惹。小动物不足以让它饱腹,于是它此刻留恋不走,想要饱啖一顿人肉。
无心弯腰检查了几人的口腔咽喉,没有发现纸符,可见他们的确是死得彻底。直起身继续向前走去,他记得还应该有一辆大卡车殿后。
在三里地外,无心又放了一把火。
凌晨时分,他疲惫不堪的回到了苏桃面前,苏桃要去看他,他却是连连摆手,说自己身上太脏。又提起其余的人,他告诉苏桃:“都死了。”
苏桃“哦”了一声。
无心四仰八叉的躺在土路上,侧过脸看她:“你怕不怕?”
苏桃检查了内心情绪,发现自己不怎么怕。几个月前她见了人都怕得要死,如今像是麻木了,什么都不怕了。
无心仰脸又去看了夜空中的星月,感觉自己其实也是个没用的货,有力气卖给陈大光,目的是希求对方庇护自己和苏桃。自己没本事,保护不了苏桃,可怜苏桃还当自己是天下唯一的亲人。
一身的血点子在慢慢的风干,他向旁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苏桃的脚踝。苏桃一动不动的任他抓着,心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想。
翌日上午,陈大光和朱建红双双出现了。
他们是骑马走的,前半夜就出发了,没经山路,穿了林子,往死里走也只走出了这般的速度。他们在喇嘛山生产队里就听说了山路上发生了大爆炸;及至走到林子中了,他们隔着远远的距离,又看到了山下隐隐的火光。
在无心身边一勒缰绳,陈大光居高临下的质问:“你怎么没死?”
无心依靠山壁坐着,脸上颜色并不好看:“我死了,你怎么活?”
陈大光一听,倒像他死了自己就要守寡一般,不禁鼻孔出气:“除了你们两个,再没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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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点了点头:“嗯,没别人了。”
陈大光一瞪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心扶着苏桃起了身:“说来话长。有水吗?”
陈大光没有水,而是把无心和苏桃分别拽到了马上。马蹄子呱嗒呱嗒的敲击路面,他们飞快的继续逃了。
埋在山中的炸弹也许是定时炸弹,昨天依次炸过了,今天再无存货。一路颠颠簸簸的到了妃子岭公社,陈大光恶狠狠的苦笑,心想自己这一趟堪称全军覆没——此仇不报非君子,他饶不了小丁猫。
一封电报发出去,全县的武装民兵全集合到了妃子岭。陈大光从无心口中得知了小丁猫的阴谋诡计,又想起了整整三卡车的人命,不禁怒发冲冠。亲自率兵上了阵,他拉着大炮直奔喇嘛山而去。
无心和苏桃却是不再往前线跑了,他们得了陈大光的许可,两人回文县去了。
陈大光翻山越岭,一进喇嘛山就发现情况不对。再接再厉的杀入黑水洼,形势越发的糟糕了——联指的人马居然已经撤出了黑水洼。
没等他调转人马撤出山区,后方情报十万火急的送到了他面前:联指被中央划为左派革命组织,如今已在保定和文县齐头并进,各自聚集了几千人马。保定比较远,姑且不提;只说文县外围,已经被联指的队伍占据了。
陈大光被人抄了大本营,带着一票人马陷在了山中。而文县内外僵持不下,无心和苏桃躲在革委会的收发室里,因为食堂不再正经开火,革委会也面临瘫痪,所以他们只好自力更生,用砖头搭了个炉灶,架着饭盒煮粥吃,菜只有一道,是咸盐拌黄瓜。两人无处可跑,并且听说联指已经占了上风,就愁得唉声叹气,终日盼着陈大光力挽狂澜、早日归来。
正义秘书
小丁猫是毫无预兆的进了文县。进入文县之后他直奔县中最高权力机关——县革委会。
革委会食堂的大师傅上街买菜时被流弹打死了,所以食堂已经连着三天完全没开伙。革委会的办公区域也是空空荡荡,红总自顾不暇,人员全都集合去了城外战场,余下的老干部与军代表也是各有心肠。老干部都是被打倒又被拎起的人物,非常的识时务,一看情况不妙,立刻大姑娘似的全缩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军代表的行踪则是无人知晓,大概是看时局失控,也自行遁了。毕竟革命群众天下无敌,打死个把军人不是问题。
人都走了,唯有无心和苏桃无处可去。火车站是被封锁了的,想要离开文县,须得凭着两只脚硬走,并且很可能误入战场吃子弹。于是在小丁猫的敞篷吉普车停在革委会大门前时,无心和苏桃正是并肩站在收发室外吃小黄瓜。猝不及防的和小丁猫打了个照面,两人都偏于木然,嘴里喀嚓喀嚓的始终没断咀嚼。
小丁猫坐在敞篷吉普车里,车是够野的,还披着零零落落的草木伪装,小丁猫却是斯文,照例穿着雪白的短袖衬衫。一边手臂搭在车门上,香烟在他指间生出袅袅青烟。扭头望着无心和苏桃,他发现两人都瘦了,也都白了,嫩得像两根刚剥了皮的水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并肩站得很整齐。不知怎么搞的,小丁猫忽然感觉苏桃长的有点儿像无心,无心有一双黑到惊人的大眼珠子,而苏桃的黑眼珠仿佛也有扩大的趋势。无心的黑眼睛里藏着一点儿动物的光,人味不纯;苏桃望着前方,眼珠子也是黑得很深远,看谁都像是立足于千里之外。
风度很好的一挥手,小丁猫跳下吉普车:“开门!”
无心和苏桃一起回了收发室,片刻之后无心一个人走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串钥匙。挑挑拣拣的选出一枚打开了革委会大门,他没问什么,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陈大光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当真被小丁猫挤下台了。
小丁猫洋洋得意的进了大院,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顾基。对着无心一招手,他笑眯眯的说道:“来,你给我做个向导。”
无心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向导?革委会就这么几排房子,没有什么可看的。”
小丁猫单手插进裤兜里,顺势又吸了一口烟:“陈大光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无心无可奈何,只好迈步走去。把小丁猫领到陈大光的办公室中。陈大光的办公室不怕人瞧,因为他学问有限,万事全从脑子里过,房里不存机密文件。小丁猫绕过写字台,一屁股坐上了陈大光的皮面椅子。很舒适的把两只脚架上写字台沿,他摇头摆尾的扭了几扭,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听说陈大光特别好色?”
无心站在门口,忙里偷闲的咬了一口黄瓜:“不知道。”
小丁猫闭了眼睛,心中自觉很亏得慌。陈大光的淫威是很出名的,不用特意打听,种种逸事会自动的往人耳朵里灌。在这一点,他真是比不上陈大光,委屈自己了。
他自怜自怨,一时出了神。无心趁机看了顾基一眼。顾基明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心虚,不敢去面对他。
与此同时,革委会院门外又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门一开,下了一名五短三粗的女性。此女名叫丁小甜,正是小丁猫的新秘书。说起来她和小丁猫都姓丁,应该算是亲近的本家。不过小丁猫羞于与她为伍,对她一直尊重得很,半句玩笑都不肯开。丁小甜对于小丁猫的做派十分高看,认定他是一位品行高洁的年轻领袖。
丁小甜知道小丁猫比自己快了一步,所以如今也不犹豫,直接就往大院里走。经过收发室,她隔着玻璃向内扫了一眼,影影绰绰的看里面好像有人,便顺手推开了门,心想这是哪个红总余孽?
然后,她就看见了苏桃。
苏桃已经吃掉了小黄瓜。此刻正是无所事事的坐在小床边上。觅声抬头望向门口,她的辫子乱了,乱发之中,越发显得一张脸是异常白净,几乎给了丁小甜一个惊鸿一瞥的印象。而丁小甜万没想到小小的收发室里藏了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讶异之余立刻起了警惕心:“你是干什么的?”
苏桃站起了身,垂头答道:“看大门的。”
丁小甜又问:“你多大了?”
苏桃盯着地面,感觉自己和前方的陌生人之间隔了一层薄膜:“十五岁。”
丁小甜还要继续盘问,不料无心拎着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走了回来。丁小甜目光如电,立刻转向了他:“你又是干什么的?”
无心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是看大门的。”
丁小甜审视着他:“一扇大门要两个人看吗?”
无心隐约明白了她的心意:“哦,我们两个拿一个人的工资粮票。”
丁小甜看了看无心,又扭头看了看房内的苏桃:“你俩是什么关系?”
无心晃着手里的钥匙串:“我俩是……对象关系。”
丁小甜没想到无心会做出如此不堪入耳的回答。强作镇定的点了点头,她不再多说,向前走去寻找小丁猫了。
无论是谁占据了革委会,无心和苏桃的日子总还得过。小丁猫和丁小甜在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及至散会之后他们出了来,发现院内薄烟缭绕,却是无心和苏桃在院子角落里拢了一堆火,正在烤麻雀吃。小丁猫走到苏桃身边,脚步顿了一顿,然而最终没停,还是继续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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