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他的伤又崩了他一头粪的奇刀。他在乘车出发之前,在生产队里找了个僻静地方,把它重新磨了个锃明雪亮。因为上次出事是在他对着刀片照过镜子之后,所以他这回十分谨慎,特地提前戴上了一副大口罩,生怕又被菜刀认出来。把刀磨好了,他又给它套上了提前特制的牛皮刀鞘,让它姑且不见天日。
及至大会终于落幕了,众人鼓着掌全体起立,让丁陈两位同志先走。陈大光出了礼堂,在上车之前亮出菜刀:“丁同志,别急着走,我们也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我送你一样小礼物吧。”
小丁猫见他向自己双手奉上一把套着皮鞘的小菜刀,不禁愣了一下:“这是……”
陈大光笑道:“一把好刀,我也是偶然弄到的。你拿去看看,要是嫌它的形状不好,也可以送到铁匠铺里改一改。”
小丁猫笑了一下,接过菜刀拎住了:“好,谢了啊!”
然后两人各自上车,小丁猫是回了县招待所,陈大光则是住进了机械学院附近的一家旅社。旅社还是民国年间的建筑,是座结结实实的小二层楼。陈大光回到房内,先是关了门哈哈哈大笑一通,然后开始调动人马,自行其事。无心并不知晓他的所作所为,悻悻的在他隔壁房间里躺了,他颇为忧郁的思念着苏桃。
在无心躺在床上装死狗之时,苏桃和丁小甜在县城另一端的招待所里,倒是统一的活蹦乱跳。苏桃坐在床边望着窗户,夕阳余晖把她的面孔镀成了灿烂的金红色,配上她的怒目与撅嘴,和画报上的革命女将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丁小甜站在一旁,痛心疾首的将她斥责良久,真是快要说出了嘴里的血,没想到最后只换来了她这么一副“谁敢压迫”的造型。忍无可忍的上前一步,她对着苏桃后背打了一巴掌:“你装什么哑巴?听没听到我对你说的话?”
苏桃不看她,气哼哼的望着夕阳余晖说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丁小甜记得她是个小猫脾气蚊子声音,不想今天看了无心一眼之后,她居然还会和自己一递一句的拌嘴了。对着她的肩头又击一拳,丁小甜提高了音量:“你是怎么回事?敢为了那个小白脸和我对着干了?”
苏桃还是不看她:“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丁小甜狠狠的搡了她一把:“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你不要妄想逃避!”
苏桃猝不及防,顺着她的一搡向后仰在了床上。因为知道丁小甜和自己闹破天了也是“内部矛盾”,所以她也有了一点小脾气。一挺身坐起来,她倔头倔脑的转向了对方:“你再打我,我可还手啦!”
丁小甜马上就又给了她一下子:“你还,你还!”
苏桃愤然而起,当即对着丁小甜抡起双臂。丁小甜不堪忍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立刻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不大的房间里瞬间乱了套,一大一小两个女生施展起了王八拳,劈头盖脸的对着胡捶。苏桃打着打着就落了眼泪,吭哧吭哧的一边抽泣一边战斗。而丁小甜越打越是心虚,感觉自己的觉悟和水平被苏桃拉到了一个新低——自己居然和一个小姑娘撕撕扯扯的动起了手,而且练的还是王八拳。
丁小甜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愚蠢,所以决定速战速决。一掌把苏桃扇到床上,她双手叉腰高声怒喝:“还闹?!”
苏桃不闹了,因为右臂凝结的血痂刚刚被挣破了,顺着胳膊流下了一滴血珠子。她撕了一块卫生纸捂住伤口,蓬着两条乱辫子,哭得满脸通红。丁小甜严肃了身心,居高临下的质问她:“装什么呀?你少打我啦?”
苏桃带着哭腔反问:“你多大劲?我多大劲?你还拿脚踹我了呢,我可没踢过你!”
丁小甜正要反驳,不料楼上忽然起了一声尖叫,随即“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是有人用力撞开了门板。连忙走去开门进了走廊,她高声问道:“楼上怎么了?”
片刻之后,顾基颤声做了回答:“没事……丁、丁同志走路摔、摔了一跤。”
丁小甜信以为真,转身回房继续和苏桃纠缠不清的讲道理。吉普车从钢厂医院拉了一名医生一名护士过来,她也没有留意。
等到医生和护士默默的撤退了,三楼的小丁猫站在地上,叼着香烟吁了一口气。顾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已经被绷带缠成了熊掌。鲜血透过绷带,在手掌外侧渗出一片鲜红——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失去了一根小拇指。
小丁猫研究陈大光的礼物时,他正站在一旁发呆。不知道菜刀里面有什么玄虚,总而言之小丁猫忽然就尖叫了,他一个激灵,只见菜刀凌空飞起,正在迎头劈向小丁猫!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挡,随即护着小丁猫破门而出。菜刀还在空中滴溜溜的打着转儿,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笼罩住了。而小丁猫推开他迈步回房,居然伸出右手食指,在刀面上连绵不绝的写画了一阵。等他收手,菜刀“咣当”一声落了地。
落地的声音惊醒了顾基,顾基低下头,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拇指被菜刀砍断了。下意识的呜咽一声,他骤然恢复了往昔的软蛋风采。英俊的五官皱成一团,他像个没成形的小孩子一样,开始连哭带嚎。
丁小猫并不肯声张菜刀作怪之事。关了房门拍拍顾基的肩膀,他安慰道:“少了个小指头,不算什么。你今天算是立了一大功,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顾基已经熬过了最初的剧痛,此刻在小丁猫的抚慰下,他委委屈屈的一点头:“嗯,我知道。”
小丁猫故作轻松的又笑:“九个指头一样生活工作,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如果将来在个人问题上因此遇到了困难,我可以替你出面。我姓丁的说句话,总会有人买账的嘛!是不是?”
顾基还没想过“个人问题”,不过小丁猫大包大揽的豪爽态度,倒是让他有了一点安全感:“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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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抬起了头:“丁同志,菜刀是不是被敌人安装了遥控装置?要不然它怎么能说飞就飞?”
小丁猫深沉的一点头:“陈大光毫无谈判的诚意,居心险恶之极。不过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对外说,我自有安排。”
顾基打了个喷嚏:“现在夜里冷了。”
小丁猫笑而不语,夜里不冷,是屋内的鬼魂让空气降了温度。像猎人贮存武器弹药一样,他学了岳绮罗的法子,贮存鬼魂。对于人类来讲,鬼魂是种看不见的力量,也许微弱,但毕竟是力量。方才他放出鬼魂困住菜刀,现在他抬起了手,正要效仿岳绮罗虚空画符收回魂魄。但是手指在空中顿了顿,他捂着心口背对了顾基。
岳绮罗的法子是不能常用的,用得多了,他会感觉岳绮罗正在自己的心中缓缓复活、东奔西突。
“顾基,你回房休息吧。别人问起你的伤,你扯个谎,别说实话。”他如是说道。
顾基乖乖的起身离去。而小丁猫锁了房门关了电灯,走到桌前撕下几条白纸。拧开一瓶墨水,他把指尖伸入瓶中蘸了蘸,然后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画符。
他的办法是繁琐了一点,使用时比不得岳绮罗潇洒自如,好在没有观众。纸符刀片似的斜飞出去,飞到鬼魂所在之处忽然一滞,随即飘然而落。小丁猫绕过桌子捡起一张张纸符,把纸符用胶水全粘贴在了菜刀上。菜刀上附着邪气冲天的鬼魂,不知是它斩杀过什么妖物。小丁猫以毒攻毒,用纸符里的鬼魂阻住了菜刀里的鬼魂。
小丁猫上辈子和鬼打了太久的交道,以至于他这辈子对于鬼神之流毫无兴趣。心思从菜刀转移向了陈大光,他认为还是人有意思。与人斗争,其乐无穷。忽然抄起桌上的电话,他找到了李作诚,让对方趁夜调兵,设法暗暗包围陈大光所住的二层旅社。
他忙着,陈大光也没睡。旅社楼后挖了深坑,因为他刚刚得知全县的电话线电缆都从他的脚下过。几名技术高超的工人守在地面,随时预备下坑施工,建立一个地下窃听站。
所有的人都很忙,即便身体清闲,精神也是紧张的。只有丁小甜的革命热情一落千丈,还在和苏桃唧唧咕咕的耍嘴皮子。苏桃死不认错,也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和无心一刀两断;她去食堂打了一份土豆片炒肉,当成晚饭两个人吃,苏桃不思悔改,还把肉全挑着吃了,挂着满脸的眼泪也不擦。丁小甜被她搞得很疲倦,颇想再揍她一顿。
两人一宿无话,到了翌日清晨,丁小甜整理了身心,严肃了表情,勉强把思想境界恢复到了往昔的高度。把苏桃反锁在房里,她随着小丁猫杜敢闯出了发,要去机械学院和红总谈判。
苏桃趴在窗口向外望,眼看他们上车走远了,就开始在屋里转圈,想要逃走。忽然推开窗户又把脑袋伸了出去,她见招待所院内虽然安静,但是偶尔也有人来人往,是容不得自己顺着排水管子爬窗户下去的。
正当此时,一个影子立着脚尖横挪过来了,正是鲍光扛着拖把,要来擦拭水泥花坛的边沿。扬着脑袋一个亮相,鲍光正和苏桃对了眼。苏桃慌不择路,对着鲍光做了个口型:“救命。”
鲍光怔了怔,随即像没看见似的垂下头,继续干活。
182 逃离招待所
苏桃见鲍光不理睬自己,只好悻悻的缩回了脑袋。她总觉得自己和鲍光是同命相怜的人,文化大革命像是一部粉碎机,粉碎了她的家庭,也粉碎了鲍光的人生。她比鲍光强在不必装疯卖傻、劳动改造,而鲍光比她强在亲人俱全、家庭尚存。
鲍光用湿淋淋的拖把擦了水泥花坛,然后扭着大秧歌回到楼内冲洗拖布。他疯得很有分寸,一般只跳革命舞,唱革命歌——其实他本来也是投错了胎,男人壳子里藏着个能歌善舞的女人灵魂。先前碍于身份,他是不敢唱也不敢跳,如今好了,他身为疯子,可以明目张胆的捏着嗓子唱李铁梅了。
把拖布架到窗口晾在太阳下了,他暂时得了清闲,一路扭进了他的专用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乃是一间背阴的杂物间,里面放着无数笤帚拖布以及沦为抹布的破毛巾。关上房门对着墙角,他嘴里还在咿咿呀呀,但是表情严肃了,是个犹豫不决的模样。末了上前几步弯了腰,他巧妙的挪动了无数破烂,不知从哪个老鼠洞里掏出了沉甸甸的一大串钥匙。
能够舍了脸皮装疯自保的人,当然不会是傻瓜。在针对他的大字报贴出的第一天,他就耗子过冬似的藏起了体己,比如当时能弄到的钱,包括公款和私款;以及粮票,包括地方和全国;还有全招待所的备用钥匙。反正当时上下一团乱麻,谁也管不得谁了。从钥匙串上解下一枚小钥匙,鲍光又迟疑了一下,随即把钥匙揣进了裤兜里。把他的破烂重新一层层的安放好,他抄起两条大抹布,打开房门一路高歌而行,继续劳动去了。
苏桃在房内枯坐许久,中午吃了丁小甜留给她的一纸包饼干——她平时最爱吃饼干的,可是如今嚼的满嘴乌烟瘴气,木渣渣的毫无滋味。一颗心东跳一阵西跳一阵,让她慌得站不稳坐不住。
及至到了下午,她含着一块忘了嚼的饼干,开始直着眼睛发呆。走廊里响起了鲍光的歌声,招待所的墙壁全用油漆刷了半人高的墙围子,鲍光隔三差五的就要把墙围子擦拭一遍。歌声距离苏桃越来越近了,忽然“嗷”的起了个高调,高调之中夹杂着“咔哒”一声轻响。苏桃木然的扭头一望,却是发现门上的暗锁已然开了!
歌声越来越远,而苏桃站起了身,顺手抓起了丁小甜丢在床上的一只联指红袖章。走去拉开房门向外望了望,走廊里暗沉沉的没有人,只有鲍光在尽头干活。苏桃心里明白了,但是不敢道谢——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逃离,都不可以暴露鲍光的行为。鲍光是无处可逃的,他还得在招待所挣出自己的一日三餐。
转身关了房门,苏桃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把乱跳的心脏压到胸腔最深处,她一边套上联指红袖章,一边昂首挺胸的走向楼梯口。平平静静的出了大楼,她目不斜视的直奔院门。守门的两名卫兵丝毫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因为她的服装与袖章、神情与态度,都是典型的“自己人”。
苏桃不喘气,一喘气心就要往乱里跳,心一乱,脚步也要乱。咬紧牙关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头顶悬着一把剑,一步一步像是走在了刀锋上。身后忽然起了汽车声音,而且是小车。声音越来越近了,她闭了闭眼睛,心想难道是谈判已经结束了?身后的车里又坐着谁?
她的两只手变成了冰凉,手臂的关节都僵硬了。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她身边缓缓经过,里面当然坐着不凡的人物,但是和她没有关系。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一直淌进领口里。盛夏时节,一声车响却是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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