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她的两只手变成了冰凉,手臂的关节都僵硬了。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她身边缓缓经过,里面当然坐着不凡的人物,但是和她没有关系。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流,一直淌进领口里。盛夏时节,一声车响却是冻透了她的身体。她在路口拐了弯,一边往小路上走,一边摘了手臂上的红袖章。胳膊腿儿都是硬的,走不利落,于是她开始跑,朝着机械学院的方向跑。机械学院已经可以算作是红总的地盘,她只要见了红总的人,就一定能够打听出无心的下落。
在苏桃穿大街走小巷之际,陈大光和小丁猫已经在机械学院的大会议室里谈崩了。双方都是没诚意,都是狮子大开口。陈大光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已经是在暗示小丁猫滚回保定。小丁猫涵养极好,一根接一根的吸烟,旁边的杜敢闯也是深藏不露。只有丁小甜听不下去了,借故出去独自散步。在她心目中,红总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组织,和这样一个组织组成革命大联合,简直就是给联指抹黑。
到了傍晚,谈判毫无进展的告一段落。小丁猫和陈大光一团和气的起立握手,心里则是统一的在琢磨如何打响第一枪。无缘无故的动武,总像是有点儿理亏,将来上头派人下来调查了,说着也不硬气。陈大光恨不能恳求小丁猫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而小丁猫也颇愿意承受陈大光的一记耳光。
两位大头目谈笑风生的出了会议室,与此同时,苏桃也到达了机械学院的侧门。联指的巡逻队走到此处就自动的向后转了,因为以侧门为界线,对面正站着红总的巡逻队。
苏桃和联指的队伍走了个顶头碰。队伍中的队长履行职责,立刻拦住苏桃,先让她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盘问她从哪来到哪去。苏桃做贼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见几米之外的人员全带着红总袖章,自己面前横着的只有一小队联指战士。支支吾吾的答了几句,她瞅准巡逻队中的一处缝隙,忽然拔腿冲锋,一头撞破人墙冲向了前方。两边的人立时全都愣了,而苏桃一边飞跑一边喊道:“我找陈大光!”
此言一出,红总的巡逻队中有一个小伙子认出了她:“哎?你不是原来在革委会看大门的丫头吗?”苏桃气喘吁吁的停在了小伙子面前,急急的答道:“是我,我和无心走散了。我——”未等她把话说完,对面的联指战士起了吼声:“回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他们派出来的奸细?”
此言一出,红总立刻针锋相对的骂上了:“你说谁是奸细?她是我们红总的人,轮得到你们盘问?”联指方面立刻有了回应:“放你妈的屁!她是从哪边跑出来的?”
双方隔着一道侧门宽的距离,开始扯着喉咙对骂,本来就是生死仇家,如今虽然碍于谈判,不好动刀动枪,但是动动嘴皮子还是不成问题的。三五分钟之后,他们骂着进入石器时代,开始互相捡了石头投掷。苏桃得了小伙子的指示,撒丫子往前方继续狂奔。跑过了一条大街之后,她找到了被红总征用为司令部的二层旅社。一名军装整齐的干事从里往外走,抬头一见苏桃,登时开口惊道:“哟,你不是原来在革委会看大门的丫头吗?”
苏桃跑得直咽唾沫,否则心脏会一直跳到喉咙口:“我……我从联指逃出来了,我要找无心……”干事眼珠一亮:“你是从联指逃出来的?没人追你?”苏桃抬手向后指,语无伦次的答道:“他们在侧门正骂着呢。”
干事好像想起什么美事似的,无暇多听,拔腿就走。苏桃则是被门口的卫兵拦了住,不得入内。站在楼下向上望,她漫无目的的喊道:“无心!我来了。”一声过后,二楼上的一扇窗中立刻伸出了无心的脑袋。随即肩膀出来了,一条腿也出来了,无心从二楼窗户直接向下一跳,从天而降的落在了苏桃面前。两人对视一眼,无心笑了,苏桃也笑了,小声说道:“累死我了。”
无心拉着她的手转身往楼里走,一直把她带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开了一瓶汽水送到苏桃手中,他又拧了一把湿毛巾。弯腰站在苏桃身边,他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托着毛巾,给她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脸。然后苏桃接过毛巾,又把耳朵脖子也擦了擦。
气氛是不可思议的恬静,仿佛两个人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苏桃脱了鞋,盘腿坐在小床上。白琉璃本来正在睡觉,这时受了惊动。从枕头下面探出了头,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苏桃,立刻高兴的吐着信子凑上去了。
无心双手把他捧到了苏桃的腿上,自己也紧挨着苏桃坐下了。苏桃一手握着汽水瓶子,一手轻轻摸着白琉璃的圆脑袋。白琉璃天天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无心,一只一厢情愿的猫头鹰,烦得几乎要死。如今终于领略到了一点少女的柔情,他心里登时愉快了许多。
无心偏着脸,望着苏桃微笑,笑着笑着他下了床:“你等等,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不等苏桃阻拦,他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几分钟之后他真回来了,端着一只搪瓷茶缸,茶缸里面放着两支半融化的雪糕。雪糕比红豆冰棍贵了一倍,平时是不大买的。单腿跪在床上,他把茶缸递向苏桃:“赶紧吃,再不吃就全化没了。”
苏桃接过茶缸,拿起一支舔了一口,舔完之后抬头对着无心笑:“真好吃。”无心凑回她身边坐下了:“先吃,吃完了再说话。”苏桃把雪糕送到无心嘴边,无心小小的咬了一口。咬过之后苏桃不收手,无心只好小小的又咬了一口。苏桃收回雪糕一舔,低声重复了一句:“真好吃。”
在丁小甜身边,她是不敢轻易点评食物的。一旦她舔嘴咂舌的说好说坏了,丁小甜便要义正词严的说她“满脑子都是吃吃玩玩的资产阶级思想”,又让她“把嘴闭上,不许放毒”。如今回到无心身边,她像只小鸟终于抖散开了羽毛,周身都是清凉自在的风。变本加厉的把两支雪糕赞美了一顿,她由着性子吃鸟食,东啄一下西舔一下,最后像要对谁示威似的,她还唆了唆两根带着奶香的木棍。
无心握住了她的手,她歪头枕上了无心的肩。两人全都长长的伸了腿,无心听她讲述方才的历险记。当时险是真险,可事后回想起来,却又带了一点传奇色彩,仿佛不甚真实。讲完最后一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苏桃张开五指,和无心比了比巴掌的大小,同时小声说道:“以后,咱们再也别分开了。”无心合拢手指攥住了她的手:“好,不分开。”
苏桃感觉自己说的还是不够准确,所以加以强调:“我们一辈子、永远、总在一起。”无心留意的看了她一眼,看她还是孩子的脸。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懂得什么叫做一辈子吗?无心想她是不懂的,但不管她此刻懂不懂,他都先答应着了:“好,总在一起。”
苏桃的心中还没有爱情的概念,她只是觉得无心最好,自己最想和无心在一起,在一起就安心,不在一起就惶恐。既然无心答应了她,她便心满意足的别无所求。欢欢喜喜的跪在床上,她开始和白琉璃玩。而白琉璃生前不曾恋爱,死后略微的开了点窍,刚才听了苏桃和无心的一番对话,他咂摸来咂摸去,感觉很有意思。
在苏桃拿着小手绢给白琉璃擦身之时,红总与联指之间的大决战,由两群百无聊赖的巡逻队员,在机械学院侧门外拉开了序幕。红总一方来了一名干事,很巧妙的激怒了联指的巡逻队长,被队长用板砖进行远距离打击,正好拍在了鼻梁上。干事立刻抹了自己一脸鼻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一旦有人挂了彩,这场嘴仗的性质就起了变化。双方越过界线开始对打,打到最后,红总一方出了人命,死了个十六岁的孩子。陈大光在旅社里听闻了这个消息,乐得一拍巴掌,仰天长笑。
183 大决战
在陈大光的彻夜调遣之下,红总的队伍无声无息的大集合了。来自石家庄等地的援兵也不显山不露水的暗暗抵达文县周边,最新式的武器全被藏在不见天日的隐蔽处,队伍口令每小时变化一次,严防联指的奸细刺探军情。
死于机械学院侧门的十六岁孩子被人收拾干净了,身上还覆盖了红总的旗帜。他成了红总的烈士,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当战斗准备全部就绪之后,陈大光大张旗鼓的为他举行了治丧游行。
游行以一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开路,卡车上的乐队把一曲哀乐演奏的惊天动地。紧随其后的便是灵车。灵车被黑纱和白花装饰满了,车头悬挂着孩子的大幅遗像。孩子是个活泼孩子,在相片上笑得有牙没眼,让人没法把他和灵车上被旗帜包裹着的小尸体联想到一起。
灵车之后,跟着上万人的送葬队伍。前方哀乐凄凉,催人泪下;后方的口号声则是震天撼地,催人尿下。总而言之,一望无际的队伍直奔文县主要大街,杀气腾腾的要让联指“血债血偿”。
文县如今已经是联指的地盘,只不过是因为要和谈,才开了个口子放陈大光等人进城。如今红总的人居然蹬鼻子上脸的闹了游行,联指自然不能坐视。道路两旁的楼房,一色五十年代建造的苏联式建筑,如今窗户全开了,钢筋焊成的巨大弹弓立到窗前,接二连三的往外发射板砖。
弹弓力度惊人,一砖打到身上,能拍出人的内伤。游行队伍立刻乱了形状,而打头的大卡车看到前方来了一队联指战士要拦路,司机立刻一踩油门,“轰”的一声直冲向前,当场碾死了两个人。
在游行队伍被板砖打得满街窜之时,红总的武装队伍趁乱出现,而提前布置在附近楼顶的重机枪也亮了相,开始对着窗口进行扫射。在一锅粥似的大街上,两派的大决战开始了。
城内枪一响,城外也乱了套。陈大光切断了全县的电话线电缆,小丁猫暂时与城外战场失去了联系。但小丁猫也不是吃素的,电话线一断,他立刻启用了无线电台,调兵到文县外围,想要关门打狗,在文县内部解决掉陈大光。可惜他尽管想得美,陈大光却不肯束手待毙。红总和附近城市的军校有了联系,军校学生把坦克一路开上战场了。
红总在城外开了炮,联指在城里也开了炮。一门加农炮瞄准了陈大光所在的二层旅社,一天之内发射三百发炮弹,把旅社轰得渣都不剩。陈大光卫兵众多,行踪不定,不怕炮轰。无心和苏桃则是躲入一户民居。民居里的居民早逃出文县了,留下的空房子清锅冷灶,窗户被砖头砌了一半,目的是防流弹——如今坐在家里却被流弹打死,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两个人全都不敢上炕,因为一层砖头也未必挡得住子弹,走兽似的靠在炕边席地而坐,好在外面正是秋老虎肆虐之时,地面丝毫不冷。两人相聚的好日子刚过了两天,还没过新鲜劲儿呢,就遭遇了新的大战。如今别说吃雪糕了,棒子面窝头都没地方找去。
饥一顿饱一顿的熬到夜里,两个人从炕沿露出眼睛,透过半截玻璃窗往外看。夜空之中闪烁着一道一道的火光,是子弹飞或者炮弹飞。爆炸声昼夜不息,没有人能安心入眠。
无心怕苏桃害怕,把她搂到胸前捂着耳朵;苏桃怕白琉璃害怕,但是找不到他的耳朵,只好把他整个儿抱进怀里。白琉璃暂时倒是没有出去看武斗的打算,因为发现恋爱比武斗更有趣。他等着无心和苏桃再说几句“在一起”之类的话,可是两个人都没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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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的混过一夜,到了天明时分,无心带着苏桃出去找食。商店全都关门了,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偏僻荒凉,走出不远有条小河。无心跑去河边抓了一串大肥蛤蟆。拎着蛤蟆回了住处,他关了院门,把蛤蟆宰了扒皮;苏桃则是把厨房里的土灶点燃了,提前烧起了一锅水。粉红色的蛤蟆肉扔进锅里,倒是煮出了油汪汪的一锅汤。
两人都饿极了,守着大锅连吃带喝。苏桃起初还有点儿犹豫,无心安慰她道:“放心吃吧,又不是癞蛤蟆。再说癞蛤蟆扒了皮,也是一样的能吃。”蛤蟆肉刚吃了一半,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正是胡同外面落了炮弹。黑色硝烟铺天盖地的遮住了远方朝霞。无心一把抓起书包,一把扯住苏桃,出了门就往胡同尾巴跑。他先跑,其余各家的居民回过味了,慌里慌张的也跟着跑。
全县已经没有安全的藏身之处,仅有的防空洞也被武装队伍占据了。整条胡同的人心有灵犀,一起奔到了河畔野地。其中有嚎啕的有痴呆的,还有一个吓得发了疯,哭哭笑笑声震云霄。
无心和苏桃装着半肚子蛤蟆肉,半饱不饿的坐在河边耗时光。最后无心小声说道:“我们还是去找陈大光吧。陈大光虽然目标大,但是守卫也严,肯定比我们更安全。”苏桃一点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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