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法师
渐渐的,无心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冻得通体冰凉,紧贴箱壁的皮肉已经从外向内结了冰。颠簸时断时续,停的时候越来越长。死心塌地的放松了身体,他此刻的感觉只有冷与痛。这一秒仿佛已经是难熬到了极点,哪知下一秒来势汹汹,铺天盖地的让他无处躲无处藏。在山里也没受过这样的罪,偏偏在受罪之前,老天特地让他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好日子,先把他养了个身娇肉贵。
在一个寒冷的白昼——他感觉应该是白昼,因为冷归冷,但是阳气旺盛,源源不断的从下向上升腾,骨神追上了他。
他的感官迟钝了,依稀感觉到了身边是有鬼魂萦绕,然而到底是谁,他分辨不出,只能依稀听到对方的声音:“无心,我是骨神,你还活着吗?”
无心想动一下给他看,可是胳膊腿儿全被缠了绑了,动弹不得。奋力的向上一抬头,他并没能真把头抬起来,但的确是微微的动了。
骨神看了他的反应,当即继续说道:“你现在是在一辆大货车上的集装箱里,你的周围全都是……”他特地向上环顾了四周:“冻硬了的大鲑鱼。”
然后他向下沉入了装着无心的硬壳大皮箱:“我一直在追你,可惜方向感不大好,总是追丢。今天运气好,高速公路堵了车,我一共找了十里地长的大货车,终于找到了你。可惜我现在没有力量救你了,不过你不要怕,我马上就回去给你那个神头神脑的爸爸报信。”
话音落下,他调头便走。飘出老远之后他停在半空,发现自己又把方向搞错了,当即来了个向右转。
与此同时,史高飞抱着他的粉红小书包站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正在很不耐烦的和史丹凤通话:“姐,我昨天手机没电忘记充了,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史丹凤五天前得知弟弟离家出走,险些当场昏死,哆哆嗦嗦的拨通了弟弟的手机,然而话没说了三两句,电话便是自动断了。再重新拨号,那边已经自动关了机。如今她人在江口市郊的出租屋里,感觉自己真有要疯的可能性:“你跑到哪里去了?”
史高飞答道:“我在山东呢!”
史丹凤扯起了泼妇的调门:“山东哪里?!”
史高飞直接答道:“不知道!”
史丹凤在五天之内愁出了一嘴的火泡:“你赶紧给我回来!凭着你那个没头苍蝇的找法,你能找到个屁!”
史高飞对于他姐的一切意见都是不屑一顾:“姐你少管我!本来现在春运不好买票,我就够闹心了,你还跟着添乱!好了,不说了,拜拜!”
百年情仇
史高飞在骨神的指引下,走了无数冤枉路,同时花了无数冤枉钱去黄牛党手中买火车票。后来随着春节的临近,他实在是连黄牛党都抓不到了,只好换了交通工具,有什么车坐什么车。抱着他的小书包蜷在一辆黑大巴的行李舱里,他满面尘灰烟火色,从脏兮兮的羽绒服的领口里挑出细脖子,又瘦成了一只大刀螂。
骨神也很着急,并且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路盲。满载鲑鱼的集装箱大卡车的确是往南走的,然而往南的道路太多了,道路上的大货车也太多了。骨神终日飘来飘去,做鬼做了几十年,第一次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忙。后来他疲惫至极,简直不想再管这档子破事,但是无心从丁思汉手中救过他一次,骨神扪心自问,感觉自己还是不能半路开溜。
在除夕这一天的上午,无心身下时有时无的颠簸终于彻底停止了。
他还清醒着,感觉自己是平地悬了空,耳朵也依稀听到了人的话语声,口音浓重,依稀是在抱怨天冷路滑。声音此起彼伏的,可见护送皮箱的人并非少数。
他还是冷,骨神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让他怀疑对方是跟丢了。跟丢了倒也罢了,横竖他只是一只无牵无挂的鬼,和无心没有太深的关系。无心惦念的是史高飞,因为骨神几次三番的告诉他史高飞到了这里、史高飞到了那里——史高飞越走越远,距离江口市已经有了千里之遥。
凭着史高飞对他的种种好处,他现在宁愿让史高飞无情的呆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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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时而向上升,时而向下沉,可见外界不是个平坦的地势。人声渐渐的停止了,忽然听到铿铿锵锵的几声响,紧接着他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了光明。上方有人含糊说道:“锁眼里面都结了霜。”
回应他的是个一团和气的男子声音:“今年冻雨下得太厉害了。”
无心的耳朵动不得了,甚至脑浆都已经结了冰。然而尚存的意识告诉他:回答的人是丁思汉!
丁思汉的小别墅,位于云贵交界处的山林中。说是别墅,其实不甚恰当,因为周遭尽是穷山恶水,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几里地的路程。由于环境条件都不好,故而他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前来居住几日,譬如此刻。
坐在空荡荡的小客厅里,他把带着毛线手套的双手撂在了大腿上。南方的冬天越来越冷了,他此刻的衣着并不比在江口市时单薄。命令保镖抬起了大皮箱,他抬手向下一翻,跟了他好几年的保镖们心领神会,当即将大皮箱也向下一翻。箱中的白色人形“咕咚”一声砸在了地面瓷砖上,声音很响,堪称清越,因为人形是冻硬了的,重量与硬度都和一块石头差不多。
最外层的尼龙绳子是可以解开的,厚胶布层层的冻在一起,则是需要暖一阵子。丁思汉很有耐性的盯着地上人形,看他的表面渐渐凝出了一层薄霜。薄霜缓缓融化了,一名保镖开始试着去揭厚胶布。胶布缠得很整齐,一圈一圈的由下往上揭。揭完一层还有一层。一层一层的揭到最后,里面终于露出了皮肤颜色。
无心依然是一大块从里冻到外的冰砣,动是不能动了,感觉却是依然敏锐。厚胶布和他的头发眉毛粘成了一体,随着保镖的撕扯,他的脑袋在剧痛中变成了光溜溜的模样,甚至连睫毛都没能幸免。他疼极了,冻硬了的眼皮似睁非睁,眼珠滞涩的转来转去。未等他熬过头顶的疼,厚胶布揭到□,他又狠狠的疼了一下。
最后,他终于彻底的见了天日,从头到脚覆着一层黏黏的不干胶。一只眼睛的上下眼皮被粘住了,他睁大了另一只眼睛向上看,正遇到了丁思汉居高临下的俯视目光。
在双方相视的同时,保镖扯出了他口中鼻中的纱布。纱布冻在了咽喉鼻腔里面,保镖没轻没重的用力一扯,扯出的纱布表面粘了丝丝缕缕的粉色黏膜。无心疼极了,眼珠随着保镖的拉扯向外一努,随即“啊”的叫出了声。
丁思汉没言语,手扶着膝盖对他微微一笑。
无心不叫了,张着嘴巴直着眼睛往前看。看着看着,他慢慢的闭了嘴。喉结艰难的上下滑动了几下,他又张开嘴,用舌头推出了一块粉红色的血冰。
保镖显然是特别的尊敬丁思汉,不但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先生”,而且言谈举止都是轻轻巧巧静悄悄的,仿佛是怕吓到先生。在丁思汉的命令下,他们用酒精擦净了无心身上的不干胶。天气再冷,温度也在零度之上。无心体内的冰一点一点融化了,而在他的身体彻底软化之前,小丁猫起了身,命令保镖把他拖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像个水泥盒子,天花板吊着日光灯。进门之后迎面的墙壁前立了一根钢筋焊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面长长短短的缠了铁链。无心被保镖摁倒十字架上绑好了,不但手脚被锁了铐子,甚至连脖子都被铁环箍在了十字架的上端。无心的另一只眼睛也睁开了,定定的望着丁思汉。丁思汉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花白头发梳得很整齐,眼镜片后的眼睛也很亮。及至保镖把无心五花大绑的固定在十字架上了,他先是向外一挥手,随即对着无心一歪脑袋一扬眉毛,又笑了一下。
保镖退出去了,房门也关上了。丁思汉微微一点头,短短一叹息:“时光荏苒,无心。”
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地下室里,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一切恐怖的预想都成了现实,无心垂死挣扎似的问他:“你是谁?”
丁思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然后他摊开了一只手,垂下眼皮望着掌心,语气幽幽的很温柔:“他中有我,我中有他。我们都不是纯粹的灵魂了,我不是我,他不是他。”
合拢五指抬眼向前,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无心,你杀了真正的我。”
无心又疼又冷又渴又饿,各种痛苦一起发展到了极致。伸出舌头舔了舔枯萎的嘴唇,他的舌头刚刚脱了一层皮,一舔之下,给他的苍白嘴唇染了一层粉红颜色。
“我不是无缘无故的杀你。”他几乎是瘫在了铁链的束缚之中,声音也是有气无力:“我从不滥杀无辜。”
丁思汉对着无心摇了头:“不,我认为我很无辜。你当年竟然为了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杀我,你多么荒谬,我多么无辜。”
无心呼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凉气,静静的思索回忆了片刻。片刻之后他开了口:“不对,当初你杀了我爱的人。你看她平凡不过,我看她却是天下第一。你杀了我的天下第一,我找你报仇,没有错。”
丁思汉留意到了他方才的迟疑,于是忽然改换了话题:“无心,我是谁?”
无心抬起了头,头发眉毛睫毛全没有了,本应覆着毛发的皮肤呈现出了清晰的青色。虚弱的目光扫过了对方的面孔,他低声答道:“算你是丁思汉吧!”
丁思汉凝视着他:“你一定是忘了我的名字。百年光阴,天大地大,你有自由,我没有。我很寂寞,只能想你。和你相逢真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幸好我还没有太老,还有力气和你谈一谈上辈子的往事。”
话音落下,他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真正的丁思汉一生不干重活,所以一双手糙得有限,老得也有限。胸膛里活动着一股子不安分的力量,是真正的丁思汉要伺机造反。他活动了手指,一边体会着自己身体的灵活,一边在心中说道:“安分一点吧,老兄。你已经痛痛快快的活了几十年,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上辈子很糟糕。”他盯着自己的手指说道:“我只真正做了十四年的人,然后就是一百年的封禁。清清醒醒的一百年,难熬极了。一百年后我见了天日,不知变成了个什么邪祟,反正已经不能算人。所以我怕你,怕你的血。很喜欢你,可是不敢靠近你,就因为你流着一身可怕的血。”
话说到这里,他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把瑞士军刀。亮出刀锋走向无心,他抬起刀尖点上对方的眉心,虚虚的一路向下划。刀尖在咽喉处横着拐了弯,忽然斜斜的切进了皮肤。无心猛的一闭眼睛,颈部的血管已经被丁思汉割开了。
丁思汉一手依旧握着刀,另一只手则是狠狠挤压了他的伤口。血液都在路上熬干了,丁思汉只从翻开的伤口中挤出了几滴淡淡的凉血。把淌着鲜血的手背伸到无心眼前,他忽然神情欢愉的露齿一笑:“看看,现在我是人,我不怕它了。”
然后收回手送到嘴边,他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舔过之后咂了咂嘴,他摇了摇头,依然是笑:“不好,不好,又甜又腥又涩。”扭头对着地面啐了一口唾沫,他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毫无预兆的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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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看着他乐不可支的模样,知道自己是落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天下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在很久很久之前被人当成妖怪放火烧过。火烧毕竟是场短暂的酷刑,虽然痛苦,但总能忍受;可是如今落入了老仇家的手里,恐怕自己的刑期就不只是“一阵子”那么简单了。
“你想怎么报复我?”他问丁思汉:“我死不了,不可能偿你上辈子的命。”
丁思汉没理会他,单是抬手抚摸了自己的脸,同时喃喃自语道:“奇妙,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衰老过。我老人家,哈哈,我老人家。”
他调门很高的笑了几声,笑过之后抬起双手向后一拢头发,他对无心露出了整张面孔:“上辈子我是个小姑娘,对你有爱,也有恨。没办法,小姑娘嘛,免不了要喜欢男人。不过如今我是个老头子了,对你也没什么爱了,恨倒还是蛮恨。把你从北运到南,花了我很多的心思和工夫。现在应该怎么炮制你呢?你可以给我一点建议。”
无心始终是平静的,平静到了冷淡的程度:“把我剁碎了喂狗吧。”
丁思汉抬起腿,对他当胸踹出一脚:“去你的!我正计划要吃掉你呢,你是不是故意想要骂我?”
无心被他踹得一晃,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老伯,你年纪大了,还是庄重一点为好。”
丁思汉愣了一下,随即阴阳怪气的又笑了:“无心,你是一句接一句的骂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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