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他苍茫四顾,不禁轻轻叹唱一声,悄然想道:“无数的夏天,都从我眼前流逝,可是为何每一次夏天的寂莫味道,总会无情地侵入我的心扉中?”
山石旁边一朵小小的蓝色野花,躲在枝叶荫中,但以乎不甘寂寞,不时因山风之便,露出来在酷热的阳光下嫌要一下。
老人锐利如锋的眼光,凝定在那朵小花上,忽然自顾自怜地微笑起来,轻轻自语道:
“花见白头花莫笑,白头人见好花多……到底我这八十余年的生命,在人间也算难能可贵。
这样我又保必惆怅?”
在那高出群山的青绎上,绿涛峰顶必须穿过这两座山岗。
江老爹眺望一下,便知道岗前便是天池,呆是那天狼龚其里却在岗后数里之处。
两岗之间乃是长约半里的石峡,峡中石笋如林,错落棋布。
江老爹直登那座青峰,到半山腰眼前忽然豁朗,一个大湖清波荡漾,小说也有十亩之大。
在这烦暑渴热的天气,又复经过跋涉登山之苦,忽然得睹如此清凉之境,顿时令人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江老爹虽然至今仍是毫无汗迹,而且遍体依然清凉自在,但他为之而觉得胸际一爽。
只见那天池四周俱是磷峋怪石,它们和十余丈外的绿树如云正好成为极为强烈的对比。
江老爹掠过天池,便直奔那道石峡,到了峡口,他倏然止步,细心察看远近的情形。
只见石笋如笔,遍布峡中。
使人无法望出一丈远,峡道两壁相距约摸十余丈,壁滑如镜,竟无一处可供攀援借力。
老人暗想道:“龚其里以阴阳五行阵图术数驰名当世,往昔我碰上他之时,恰好因另有江湖上寻仇生事,故而不须进入他住处,当年一剑洞穿左腿之恨,想必怨毒无穷,我不可贸然进内,且又不知云儿已到了没有,更不宜先惊动他,最好是我已赶过云儿,这要便可截他回去而不须与此人再生嫌隙,不过,若果想得知东海金钟岛迷宫的途径和出人之法,必须从他口中探询……”
他一面寻思,一面倾耳细听。
石峡那边鸟语泉闻,都清楚地送进这位老人家耳中,但这道半里长的石峡却毫无声息。
他又暗想道:“若果云儿已到,他如果闯不过这道石峡,则我定能听到脚步微声,假设他已闯过,正和那龚其里理论,我也必能听见,如今并无一点异响,这样云儿不是未到,便是已遭毒手。”
想到这里,浑身血液奔腾沸跳。
峡谷中忽然传出极为低微的嚎哭声,江老爹大大一愣,细听时却发觉哭声微嘶,直是尽力放声大哭的味道,只不知保以听来如此低弱,连是男人抑是女人的声也不清楚。
不过他决不认为那是江上云的哭声。
只因为江上云性情倨傲,天性硬骨,即使是受尽了千般痛苦折磨,他也宁死而不哭。
老人心中一动,徐徐后退。
哭声越来越微,离峡谷口半里时便完全听不到,但峡谷那一边的鸟语泉声,依然听得十分清楚。
第十一章 八阵图
忽见一只野狼,追着一只白兔,直奔峡谷。
看看那狼爪快要扑到兔子背上,那白兔奋力一窜,疾如流离弦,直射入峡谷之内。
那头野狠曝叫一声,猛然停步,不敢追进峡谷去,却只见它在外面一直低吼,一面又团团而转,似是饿得难受,偏那口中美食在千钧一发时逃出爪下,故此又急又气。
江老爹忽然有悟于心,灵思道:“想古昔诸葛武候在奉节以西的江边用乱石摆设八阵国,东吴名将陆逊误入其中,尚且中迷而不能出,想来身入阵中时,当是觉得天地变色,路径断绝,门似开而实闭,路似生而实死,阵中之人不能知阵外动静,而孟外之人,也难察知阵中虚实,刚才的哭声如果低微,便是此理而已,至于山中飞走之类,天赋灵性,因此望而却步,不敢进谷,那白兔儿被迫窜人,虽然免膏狼吻,但也难逃饿浮之厄……
他一面想,一面走过去,只听那野狼惨噪一声,忽然便倒毙了。一股黑血不停的自口中流出。
江老爹大吃一惊,晃身已到野狼尸边,只见那野狼瞪眼掀牙,为状狰狞可怖,却已暴毙!
他的眼力岂比寻常,焕然发觉半丈外一条黑线婉蜒而去,定睛看去,那头野狼前爪处果然肿黑了一点,只有米粒般大小。
江老爹闻广博,已知道此狼乃是被那条黑线般的小蛇噬了一口,故此立刻倒毙了。
那条小蛇名为“玄线”,奇毒无伦,虽深山大泽,亦极罕有。
江老爹脚顿处,有如一阵微风,已到了玄线蛇旁边,左手举杖,正欲将它击毙,忽地心中一动,想道:“且慢,待看看此蛇游经何处再说……”
只见那条玄线蛇沿着一道极淡极细的黑痕婉蜒而去,行并不迅速,片刻之后,它已入峡谷之内。
他顿悟道:“是了,当闻凡是奇毒之蛇出没均有一定路线,这条极淡极细的黑痕,大概便是此蛇日常往来,遗下的痕迹,奇怪的是它却不怕峡谷内的石笋阵……”
那玄线蛇从从容容,直游人峡谷中,江老爹那颗心打了千百个筋斗,一时委决不下是否立即进阵。
须知以江老爹已达超凡入圣的功力,本来大可以沿壁从容而入,却不须在阵中步行。
而且悬身在两三丈的峭壁上,或以壁虎游墙的功夫,或者干脆公以指上功夫,硬插入石中以借力,这样附壁虚渡,自不怕天狼龚其里阵法厉害。
可是江老爹乃是武林尊崇的四绝冠首,岂能不顾身份,这样偷渡过谷?一旦传出江湖,必将得到先败一阵的评断……
他终于一拂颔下雪白的须,傲然一笑,迈步入谷。
这时他已忘掉那条玄线蛇之事,极为谨慎地前瞻后顾,但见石笋如笔,错乱植立,纵横不及一丈,必有石笋,如此密密层层封满了整个峡谷的空隙,完全瞧不出两丈外究竟有什么。
江老爹也略话三才五行八卦九宫等阵法,这时仔细地看看天色,但见碧空万里,晴朗如洗,竟没一丝云影。
心中便忖道:“我只要发觉天色不对,便立刻后退、”
大约走了三丈,忽见一根石笋特别高大挡住正中去路,石笋近顶处悬挂一块黑漆的四方木牌,约有一尺见方。
黑漆为底,却写着白字,因此特别惹目,江老爹止步仰头去看,只见上面的字乃是八分隶书造诣颇深,端整有力。
江老爹先在心中喝声彩声:“好字。”
然后细读那木牌上之字:“昔者轩辕黄帝按井田八阵法,是为行兵布阵之祖,后世名将如姜太公、孙武子、韩信、诸葛孔明、李靖等诸贤,尽得其法,更增创新意,变幻无方,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强则挠之,弱败攻之。”
写到这里,已经没有下文,江老爹皱皱白眉,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有头没尾的……”
转过后面去瞧,笋后并无木牌,倒是无意瞥见左斜方一根石笋又挂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木牌。
当下走过去仰头而瞧,果然是续下主的文字。
“……衍变至今,益增以奇门适甲之术,遂玄妙莫测,有风雷之威,火水之险,玄门之士,以此成名于世上者颇多,要皆历纪元集众智之大顾耳,岂谓是其一人之功哉……”
江老爹读到这里,不觉颔首道:“评得极是,评得极当……”
“……此阵依势而设,历年以来,凡十一易,然亦未敢以为止一也,夫阵图繁复,则险而易脱,如八阵图之八门,虽致繁至险,然生门亦多,形似至险而实非者也……”
字迹至此又告中断,江老爹看出滋味,想道:“下面当是述及本阵的话了,我且寻寻看……”
展开身形,疾如清风般四下旋掠一圈,却见两支外一根石笋,又有木牌,依然是黑底白字。
“……本阵仅有两门,一入谷门,即踏死域,一出谷门,即出生天,方生便死,方死便生,宛如轮合一度,故阵以为名……”
江老爹哦了一声,想道:“原来这座石峡内的阵法名为‘轮回’,但世上竟没有人晓得,划从来不有人能从阵中逃出?”
不过他仅仅想了一下便继续读下去:“……本阵自人谷两丈之后,已发动了威力,因离出口尚远,故再指示方各如下图……”
江老爹在那里看去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下图,他不禁狐疑沉吟不已,但随即醒悟道:“是了,莫非又另有一块木牌?”
想到便做,赶忙四下找寻,果然在两根石笋后,又见到一块木牌,挂在另一根笋上。
这块木牌却是白底红字,首先映人眼中,乃是柄宝剑,剑尖处数清鲜血,正往下滴。
剑下写着几行字是:
“剑池之水清且冽
剑气如虹洒热血
倾池水份悲血痕
击石誓兮剑当折。
恨埋壮士弃人间
暂时春风兮话别!”
其下一柄断箭,一支断拐,两般兵器分为四截,各占一角,每一件折兵器旁边,注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顺着箭尖所指,扭头一瞧,那边一根石笋上,隐隐挂上一块木牌。过去一看,又是面白底红字的木牌,最上面是支长箭,箭镞特大,江老爹一望而知乃是天狼龚其里的“天狼箭”。其中一柄断箭,一柄断拐,两般兵器分为四截,各占一角。每一件断折兵器旁边,注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江老爹豪气急发,仰天大笑数声。
忽见天空云气蒙蒙,仿佛快要下雨光景。
江老爹赶紧闭目定神,暗记自己所曾走的方向,睁眼再看那木牌上所指示的方向,却偏了一点。
不觉暗自点头,想道:“这厮用心匝测,故意用这五面木牌,诱人转两个圈子,好教人把方向弄迷糊了,便认为此牌所指示的方向无讹,于是差以毫百,廖以千里……”
想罢跃上一根笋尖,放目四望,只见周围一片白茫茫,怦如处身在极为浓厚的雾中,以江老爹的眼力,居然瞧不到三丈远。
这位须发霜白的老人冷笑一声,想道:“谅你这阵示仍无法教我南江断拐折剑……”
当下飘身落地,在空中右掌一挥,“呼”地一响,一股掌力劈出,五尺外的木牌应手而碎。
身形落地之后,略一闭目回想方才的来途去径,先走回第四块木牌那根石笋之前,然后又走回第二块木牌的石笋前。
老人家本打算这样逐步循着来路,回到第一块木牌之前,便可依着记忆的方向,退出峡谷去,那时再次想法进峡尤为未晚。
但抬头望处,那本应是第三的木牌,依然是黑漆闪光的底,但白字却变成第一块木牌的字样。
江老爹霜眉略皱皱,仔细想一下,肯定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和途径,便冷笑一声,纵身飞起,伸手摘下那块木牌。
却听石笋上微微“克崩”一响,但他并不理会,先翻转来看,只见后面果然又是黑底上写着白字。
正是刚才进来时所见到的第三面木牌的字。
江老爹冷笑一声:“这种诡计,也想在老朽面前卖弄!”
又想道:“刚才摘下木块之时,曾听到有弹簧之声,想来石笋中必有消息,只要走过笋前,隔一会儿,木牌便会自翻转……”
想到这里,抬头细细打量,果然给他发现石笋上有两处颜色略异,约有巴掌那般大小。
他也懒得去破掉这消息,随手把木牌扔掉。
手指上却觉得有些粘粘的,便低头察看,原来指上已染上淡淡一层黑色,想是木牌上的黑漆脱色之故,便没有理会。
其实天狼龚其里要报仇目的仅在南江一人,因此他所说的消息,绝不会在石笋之前。
因为那样子别的人误闯入阵,经过时便会发动这个暗藏着极为诡奇的毒计的消息了!
原来天狼龚其里把枢纽弄在最后一面木牌上,情知天下武林人误入此阵,都不会多事将那第五面木牌毁掉,只除了一个人——南江。
江老爹自恃艺高,尤其内家功夫已达炉火纯青之境,定力特强,自拒绝不会因幻象而迷乱了方向,潇然迈步,又转回入峡第二木牌之前。
他冷笑一声,想道:“这厮不但把木牌翻转,而且方向还歪了大半尺,错非是我江峰青,别人只怕就会让他引诱了!”
想毕,身形飘起数尺,又把那面木牌摘下,摘时又闻弹簧崩断之声,反转一看,果然是入峡的第二面木牌。
他仍把木牌随手扔掉,忽党指上微麻。
这一惊非同小可,竟连审视手指的功夫也没有,倏然盘膝跌坐地上,立刻运动内。
一面将肩呷关节上的经脉完全闭住,以免因疏失而无法挽救,一面将丹田一点三昧真人,运到指掌上。
那只左手掌心立刻现出血红的颜色,眨眼间一直红到指尖,宛如一只烧得驼红的铁手。
半盏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