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知晓





楚风吟看着他单纯平和的笑容,心头一热,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六、
打开房门,浓郁的芬芳扑面而来,月色清凉如水,映出楼外影影绰绰的黑衣人,杀气凛然如刃,让人想装作没发现都难——苏府的护卫,果然如传言一般嚣张。
沈烟清立在横栏前,淡淡地道:“都散去吧,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
护卫们默不做声地迅速撤去,沈烟清领着他下了楼,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开阔的中庭,两个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到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沈烟清才偏过脸来,轻声道:“楚三公子稍等,我去找看门人来……”
“不必。”楚风吟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快回房吧,小心着凉。”
说罢,一个纵身,翻上丈余高的院墙,在墙头朝他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倒让沈烟清摸不着头脑了——既然他早有越墙而出的打算,又何必耗这么多功夫跟着自己走到正门呢?
打了个呵欠,瞌睡虫又爬了出来,困倦已极的大脑不适合去研究楚三公子的行事风格,沈烟清施展轻功飞掠回槐叶楼,枕席早已凉透,他钻进被窝,打了个哆嗦,无意间摸到那块温滑的血玉,迟疑了片刻,仍是将它握在手里,暖意透过肌理,渐渐地全身都舒畅起来,左肩的肿痛也和缓了不少,沈烟清舒展开四肢,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带着一缕清香回到水依楼,楚风吟一夜无梦,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沈烟清就没那么好命了,一是他生活向来刻板规律,二是,战乱之后,新帝
即位,励精图治,重整河山,怎么还有那么多土匪流寇?!
“运往沧州的一批红货在太行山被劫,兄弟们死了两个,伤了七个。”镖局押运是归松叶楼管的,而分堂主吴铁与沈烟清一向互看不顺眼,可是一旦遇着江湖风浪,还非得沈烟清安排手下去摆平不可,这让脾气倔强好胜的吴铁更不是滋味,所幸几位分堂主都对观叶楼忠心耿耿、尽职尽责,这两位虽然向来不睦,却也能顾全大局,至于当着苏慕情的面大打出手的盛况,自那一次之后,便成绝响。
沈烟清垂下眼帘,沉吟道:“太行山青风寨、无双寨寨主都受了招安,独行盗匪虽多,却难成气候,莫非还有一方势力盘踞其中?”
槐叶楼的情报网遍及天下,连遥远的塞外风沙之地都有他们的鸽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报至扬州,而作为分堂主的沈烟清,对于江湖之事可谓了如指掌。
修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沈烟清转向吴铁,问道:“吴堂主,这一趟押镖的是谁?”
吴铁答道:“程秋远,他……也受了伤。”
沈烟清皱眉,犹豫了片刻,轻声道:“程总镖头现下……可否容人前往探视?有些事情须向他当面请教。”
他与吴铁的不和,导致两派属众甚少来往,井水不犯河水,对于程秋远,不过数面之缘,今日之事,虽是因公而起,也还是先向吴铁打声招呼为好。
吴铁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点了点头,道:“晌午过后,他精神好些时我带你去。”
“多谢。”沈烟清朝他拱了拱手,吴铁颇不自然地回了一礼,告辞离去。
七、
程秋远肩上伤得最重,深可见骨,其他都是些皮肉之伤。他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扬州,劳累过度,再加上伤口处理得太过潦草而发起了高烧,上药包扎之后,被医者强行灌下去两碗汤药,休息到傍晚,才算恢复了些精神。
这是个面容英俊的男子,宽额浓眉,高准深目,带了几分边塞男儿的粗犷之气,又因为长年押镖,更增了形于外的沉稳与老练,向来深得吴铁重用。
看过他的伤势,沈烟清松了口气——伤口虽狰狞,幸好没伤着骨头,兵刃上也没有淬毒。
“程总镖头,依你看,这次劫镖的是什么来路?”
程秋远靠在床头,道:“沈堂主不必客气,叫我老程就好。”
沈烟清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未置可否,程秋远皱皱眉,看了他一眼,道:“他们不像一般的草莽流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功夫高强,而且俱是黑衣蒙面,武功像是传自华山剑派,但比华山派更辛辣狠毒,为首的那一个用的是双剑。”
沈烟清将茶杯停在唇边,思忖江湖中新崛起的几个帮派,使用双剑的掌门人少之又少,何况现下就算有人见财起意,一般人是万万不敢打观叶楼主意的。
现在既然有人动了他们的镖,当务之急是追回被劫走的红货,不过,探探江湖上究竟是哪股势力在暗中滋长,是沈烟清真正的目的所在。
程秋远察言观色,拱手道:“沈堂主,这次的事,是属下失职,属下请求能陪同沈堂主一起追回失物,将功折过。”
沈烟清放下茶杯,将那句“你怎么知道我会亲自去”咽了回去,心里莫名的一阵烦躁——倒不是怕此行凶险,而是被人猜出计划时的闷郁——他耐着性子劝程秋远专心养伤,寥寥几句之后,起身离去。
苏慕情也不赞成程秋远跟去,不过他更不赞成沈烟清单枪匹马去闯匪窝。
“程秋远有勇无谋,跟着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苏慕情拖长了声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次对手不同,让你一个人去,墨颜会唠叨死我。”
沈烟清掩口低咳一声,眼中笑意盈然,道:“楼主知道我的习惯。”
苏慕情叹气道:“你一向喜欢独来独往,这我清楚,但是这回如果不让程秋远跟去,八成就得换成吴铁……”
“他更不行。”沈烟清飞快地打断——他们两个人去查案的话,只怕半路就自相残杀起来,“我宁愿一个人也不带。”
你是巴不得一个人也不带吧?苏慕情摸着下巴,没有挑明,沉吟道:“吴铁对你颇有微辞,如果不带松叶楼的人去,他定会耿耿于怀,你知道他那个人唠叨起来也很烦的,烟清,我陷在扬州脱不开身已够惨了,你忍心让我每日耳根不得清静么?”
沈烟清低声笑了,想起六年前苏慕情拜别师门,连挑十八座山寨的战绩,心知他早就手痒了,奈何扬州的事务一时安排不开,非得他苏大楼主坐镇不可,也怨不得会心理不平衡了。
“对了,秦姑娘什么时候出阁?”苏慕情想起哪出是哪出,当下话题一转,暗示程秋远跟随已成定局,沈烟清暗暗苦笑,才想起水衣的终身大事还未商议——虽然两个人正浓情蜜意,连孩子都四个半月了,却尚未正式结为夫妇,而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娘家人,自然担负起了将秦水衣风光嫁掉的重责大任。
不主动提出的话,楚承业成日里醉卧美人膝,只怕早忘了他们还欠一个婚娶仪式,沈烟清匆匆向苏慕情告退,踏着月色赶往水依楼。
挂在颈下的暖玉腻腻地厮磨着肌肤,临行之前,得记得还给楚风吟才是。
这桩婚事,谁也不会有异议,娘家人和夫家人一拍即合,三天之后便行了大礼。虽然楚承业打算将秦水衣风风光光地迎娶回松月门,然而女方已身怀六甲,怕动了胎气,楚大门主只得暂时留在扬州,等秦水衣生产过后,再一手揽娇妻一手抱娇儿地启程回府。
艳冠扬州的歌妓秦水衣突然嫁人的消息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漫卷了整个扬州城,伤透了不知多少痴情少年的心,更有数名纠缠不清的公子哥儿混在客人中,试图给新郎使绊儿,下场不是被楚风吟打得鼻青脸肿扔到后巷水沟里,就是让沈烟清点了|穴道丢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任人指指点点,昔日风流倜傥难洗今朝满面羞。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结束,新郎满面红光地进了洞房,宾客们渐渐散去,留下院中月明人静,沈烟清端着一壶酒,自斟自饮,看见楚风吟前来,指指石桌前的矮凳,简短地招呼道:“坐。”
楚风吟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在沈烟清对面坐下,趁对方一个不注意抢过他的酒杯,一口美酒下了肚,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道:“有酒无菜,实在是太煞风景,烟清,你饿不饿?”
沈烟清无奈地笑,又取了个酒盅给自己倒满酒,一天下来几乎没有进食,腹中早就空空如也,楚风吟提来的食盒,显然比他本人受用多了。
楚风吟将酒菜摆了一桌子,又取来两碟糯米糕,两个人在庭中相对而坐,风卷残云一般将酒菜吃得净光,然后心满意足地歪在桌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桂花酿。
“敬你,从今以后便是亲家了。”楚风吟朝他一举杯,沈烟清欣然接受,后又回敬过去,这敬起酒来就没完没了了,两个人喝到最后都有几分醉意,夜风吹过温度偏高的面颊,带来沁人的舒爽,沈烟清脸上带着迷离的笑容,靠在身后的桂花树上,花瓣落了几片在他的发梢肩上,暗香浮动,愈发引人心醉。
楚风吟一边品酒,一边赏人,不知不觉竟有丝眩晕,忙转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今儿个没去闹他们的洞房,可惜。”
倒是有客人想闹来着,不过在楚风吟与沈烟清先礼后兵的规劝之下,乖乖地撇了这个念头。
沈烟清脸颊泛红,几分酒意几分羞,道:“非礼勿视,你不懂么?”
楚风吟身体前倾,不以为意地道:“我大哥不是不怜香惜玉的人,见大嫂挺着个肚子,是断然不会急色的。”
沈烟清脸更红了,一口酒差点呛到,闷着头咳个不停,楚风吟凝视着他羞红的面颊,笑道:“所以说啊,女人真麻烦。”
沈烟清止住咳,挑起眼角看他,戏谑道:“只怕过不久,你也要与你大哥一样空度春宵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楚风吟迎娶郑玉茹的事虽然悬而未决,但靠猜的也知道那是八九不离十的事,突然挑起这个话题,沈烟清自己也觉得不甚厚道,刚要道歉,楚风吟已拿起一枚肉包丢过来,依旧笑吟吟地道:“你消遣我?!”
沈烟清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仍是低声道:“对不住,我……”
修长的手指点住他的唇,楚风吟正色道:“不提这件事,好么?”
沈烟清不自觉地点头,绽开浅浅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怎忍虚度?两个人抛开世俗烦恼,面对面拼起酒来,直到月落星稀,东方欲晓,才各自打着酒嗝回去休息。
八、
楚承业可算是天底下最春风得意的男子了,整个人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每每看到娇妻便乐得嘴都合不拢,虽然离分娩还有好几个月,他已早早置下了婴儿的衣服鞋袜,男婴的一箱子女婴的一箱子,有备无患。
这还不算,又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小弟去市集上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哄小孩的玩具饰物,末了一股脑地塞到楚风吟手上,不顾后者抗议连连,最后包了十几种酸得吓人的糖果蜜饯,回去哄老婆开心。两个英气俊朗的男人捧着满手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一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而笑,楚风吟脸都黑了,只有他那个傻大憨粗的兄长犹自浑然不觉。
回到水依楼时,正好沈烟清也在,招呼了一声,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才让楚风吟在懊恼之余,心里稍觉安慰。
烽火戏诸侯,也不过为搏得心上人一笑,这么一比较,他楚风吟付的代价要小多了。
楚承业自去缠着娇妻显宝,沈烟清笑吟吟地看着楚家小弟,道:“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楚风吟先惊后喜,心里霎时比灌了蜜还甜,看看一边卿卿我我的大哥大嫂,将沈烟清拉了出来,笑嘻嘻地问,“又想找我喝酒了么?”
“这……”沈烟清一时语塞,竟有隐隐的不忍,迟疑了片刻,仍是将握在手心的玉塞到他手中,低声道,“这还你,我明日启程前往蓟北,怕万一弄丢了。”
笑容僵在唇角,虽然明知道以这人的性子,被拒绝并不意外,楚风吟仍是止不住胸口一阵阵发闷,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快傍晚了,一同去听荷馆用膳吧,算是我给你饯行。”
“嗯。”沈烟清点点头,清亮的眼眸对上他的,浅笑道,“你来扬州这么多天,我还未尽过地主之谊,这次我做东。”
楚风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都是在异乡为客,只是时间长短不同罢了,谈什么地主之谊呢?”
关于沈烟清的身世,坊间有些传言,分外不堪,楚风吟听在耳中,虽苦虽涩却也无可奈何,作为朋友,他没立场、更没必要去介意沈烟清的过去,然而他控制得了自己的言行举止,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对那个人的感情,岂只是朋友二字能担得起的?
听秦水衣说过,沈烟清的脾气一向好,宽容而忍让,但若有人存心试探或出言相辱,没有不碰一鼻子灰的。
果然,沈烟清神色冷淡了下来,端丽俊美的面容罩上一层阴寒,缓声道:“我自小寄人篱下,跟着主人几度浮沉,已不知何处是他乡。”
楚风吟皱眉,道:“难道你想一辈子这么下去,无根无蒂,四处漂泊?”
“这样不好么?”沈烟清半仰起脸,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楚风吟没来由地冒火,几乎是吼了出来:“不好!”
沈烟清更不解了,但他还是识相地没有追问哪里?